作者:蒿里茫茫
那些船家各个都惊呆了。
“咱们占着下游,小陆将军占着上游,他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船不成?!”
……地里自然是长不出船的,但地里能长木头,对许攸来说,有这东西就够了。
许攸是个很聪明又很爱偷懒的人。
他要结硬寨打呆仗,不光是为了堵死陆悬鱼野外迂回作战的可能,还为了一步步绞杀整个刘备集团的空间,所以他得逼陆廉过河,也得送自己的军队过河。
上游下游两处渡口都在陆廉手里,正常人想的是怎么打下一处渡口,许攸不是。
他要改造濮阳旁的河岸。
因此他第一个要结的不是陆地上的营寨,而是这两座水寨。
仿佛是上天也要他建此功勋的明证,今秋不曾发水,河水渐枯,修水寨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民夫砍伐了无数的木头,一根根地运到河边,打桩子,修栅栏,建箭塔,除了几艘从濮水运过来的小船之外,许攸根本不准备调青州的船一路逆流而上来支援他。
笑死,冀州家大业大,乌泱泱的民夫什么造不出来?
直接下水大量木排,铺上木板,士兵也不用当水军操练,在上面跑来跑去如履平地,再在箭塔上架好强弩,配好钩索,最后铁索拦住河面,想过河可以,船留下啊!
尽管仓亭津的信不曾送到陆悬鱼手中,但她也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
许攸锁了黄河,对她来说,后勤的粮草补给想送上来就非常麻烦了;对张超陆白等人来说,这不止是麻烦,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危险之中。
袁绍有船,虽然不在黄河主干而在青州,但只要看一看冀州人这个手笔,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对袁绍来说,一切物质上的难题都不是难题。
这位河北雄主的难题在于,如果他从濮阳这么渡河,他的兵马所在位置是无法向任何人遮掩的,于是陆廉可以立刻冲过来和他进行野外决战。
这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冀州人仍然需要渡口。
大量的渡口,大量的船舶,将整条黄河都变成他们运兵运粮的天然防线,这样一来,冀州军可以出现在黄河南岸的任何一个地方,自然也可以将营寨从兖州一路修到青州去。
陆廉就算是两条腿跑成四条腿,也决然追不上这支兵马。
这个谋略大量消耗资源,因此称不上高妙。
——它甚至可以说是朴实无华的。
陆悬鱼坐在中军帐里,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腰,脑袋一点一点的晃了半天,晃得下面的人看得直发愣,不明白这位数度能在死地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的名将怎么一听许攸修了水寨,就这番模样。
但田豫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于是几个武将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这是一个经济问题。
……一遇到经济问题,将军是会露出这种村头打架打输了的狗子的神情的。
第433章
家穷,没办法,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补足的。
袁绍辖内许多地方都是多年不打仗,专心种地织布搞生产的,既生产农作物,也生产新的农民和农妇。
而青徐两地都是歇没两年就要打一场,陆悬鱼按这个世界的年龄算也就二十多岁,放一千八百年后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可能做题家生涯还没结束,但在这里已经把周围邻居包括但不限于袁绍袁术袁谭曹操孙策都打了一遍。
她要是能攒下钱来就怪了。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期待地看向田豫。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位两千石的军中主簿。
田豫不安地动了动。
“将军,我此来正是为了探查军中用度……”
“你现在看到了,”她立刻说道,“军中用度,肯定是不够用的。”
田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若是缺钱,我再送几千万钱来,也不值什么。”
她重新佝偻回去了。
如果有钱就拥有一切,袁术的寿春宫就不可能陷落。
钱是冷冰冰的东西,饥不足食,寒不足穿,只有人民生活得稳定的地方,它才有用。
长安城一斛粟米五十万钱,离此时也不过十年。
而陆悬鱼要的不仅仅是钱,她也想要更多的兵马,要粮草,要民夫,她这里有很多乌桓俘虏,他们可以充当民夫,可是粮食呢?
青州的女人都上战场了,田谁来种,线谁来纺,布谁来织呢?
所以田豫的回答并不是“我们还能行”,而是“你看着办吧。”
田豫离开青州前,曾经与孔融见过一次面。
学宫里的士人少了很多。
田豫征发大量民夫给陆廉运粮草,自然也需要大量的官吏统筹调度,北海东莱二郡只留下基本运转的班底,剩下都送去了辎重车队。
但田还是需要有人种,有人收,并且还需要一批官员带着里吏去筹办收粮的事。
于是孔融给天南海北来学宫的士人安排了工作,要他们也去田间地头,帮里吏们干点活。
孔融甚至还造了一下势,将自己那本农书写出来后多么受士庶欢迎大肆宣传了一番,然后暗示这些士人:你们不是每一个都说自己清俭贞正,不慕名利,满心都是不事王侯的高风亮节吗?那现在刷名望的时候来了,要是能学一学管幼安,朋友们哪,这个名望刷刷的就来了!
……然后那些细皮嫩肉,手上除了长年累月写字留下的茧子之外,再没半个老茧的士人们就去帮田舍翁干活了。
……干得好不好另说,再笨的人也会弯腰捡谷粒。
孔融请田豫来学宫见面时,田豫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冷冷清清的画面。
仆役也被送去田间后,偌大的书室只有几个人打理,地板上很快便起了一层浅浅的灰,袜子踩过时,几年前新漆过的地板从那层薄薄的灰里露出来,泛着秋日里的光。
孔融喜欢将四面的帘子卷起,光线充足,也能看到风景,此刻这座书室也是如此布置,于是落叶一片一片地跟着风,悄悄卷进了屋子,落在书卷上,案几上,地板上,还有孔融的肩头。
但这个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似乎根本没怎么在意。
“你将各郡县的守军都带走吧。”孔融说。
田豫想过很多孔融喊他过来的理由,唯独没想到这种,而且也没想到孔融这么直截了当。
“袁绍势大,刘玄德又与曹操苦战,无法襄助小陆,”这位青州刺史说道,“有多少人,你就带走多少人。”
他的鬓发斑白,比田豫初见他时又老了许多,但他坐在那里,镇定地看着他的目光里,的确有了一点“青州刺史”的样子。
“我将各城守军带走,使君何以御袁谭?”
孔融便笑了,“你留他们在此,难道我便能敌得过袁谭吗?”
……这评价对他自己过于不客气了,连田豫也说不出什么话。
“你们若是胜了,我纵死,也胜过泰山。
“你们若是败了,我苟活于世,也要拜天下仲家。”
陆悬鱼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挺直了。
那些关于兵不够多,粮不够多,民夫不够多,能调用的船也不够多的牢骚都结束了。
大概是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
她眼睛里那些有温度的,像一个养家糊口年轻人一样抱怨的情绪都消失了。
“咱们须得谋划一番,”她说,“我军若南下,仓亭津守军又该如何?”
“将军,仓亭津守军不能撤,”司马懿立刻开口了,“彼军若撤,不过旬日,青州战船便可行于黄河之上,将军勇武,为万人之敌,辎重又当如何自保?”
她盯着司马懿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范城墙高几尺,能敌冀州军几日吗?”
司马懿也看着她,神情很是恭敬诚恳。
但他的眼睛却冷得像冰一样,“兖州人心归附,钱粮能为将军所用之前,他们能守几日,便当守几日。”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
她心里有些别的主意在吵来吵去。
她虽然对历史不甚了解,但赤壁之战的热闹还是听过的,能不能一把火给水寨烧了?
……能肯定是能的。
但怎么烧呢?
……她没有水军啊。
她需要艨艟战船,但是给她运粮的都是货船,当然改一改也行,但是,她的士兵都不会开船,开船的都是老实百姓。
她当然也可以逼着他们往船上装满草料,浇上滚油,然后顺流直下去撞许攸的水寨,一把火给两岸的水寨都点了。
但问题是许攸本身未必有多少船,他步兵倒是挺多的,是她的五到十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高贵的冀州军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蹲在黄河水面的木排上等着她,那场景太魔幻了。
你要烧水寨,那你烧,心疼超过五分钟算我输。
反正我的主力在河边修得像坚城一般的大营里,等着你来打,你来不来?
这支冀州军在黄河北岸集结时,是近乎不可战胜的。
他们的营寨修得极其坚固,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他们的身后就是冀州,每一个郡县,每一座城池,每一个百姓,都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粮草民夫兵源。
如果不能在一场决定性的大战里彻底消灭他们,他们的援军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司马懿的意见也很简单明了:让仓亭津的守军尽量拖住冀州军,趁此机会,他们迅速南下,全据兖州,并且将官渡牢牢抓在手里,争取一个翻盘的机会。
至于张超和陆白,司马懿不熟,没什么感情。
她倒是很熟,但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地里,她也应当做出一个合格统帅应该做的选择。
……但这算什么选择呢?
她与张超,难道没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吗?她能舍弃张超吗?
而阿白,她想,在长安那个烟火缭绕的夜里,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推开她的门,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猪头时,自己都不曾舍弃她。
一路万水千山走来,现在阿白已经是个自领一营的校尉了,人不多,但也屡有战功,运过粮草,守过剧城,还攻下了范城,击退了鲜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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