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仲治可认得繁阳令?”
辛评那张很平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迷茫的神情。
“繁阳令?”他问道,“那样的无名之辈,我便见过,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自韩馥时起,便在繁阳任职,”荀谌说道,“至今不曾变动过。”
“……友若的意思是?”
荀谌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向台阶下而去。
有仆役早就等在一旁,见郎君抬起了脚,立刻恭敬地捧着鞋子凑前,为他穿了鞋履。
直到荀谌施施然地离开,辛评仍然没想清楚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高顺在的话,一定会替荀谌回答出来:繁阳这地方已经出了两次事了!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的锅给孟岱背了,军粮怎么丢的,那肯定是孟岱弄丢的,跟繁阳没关系!
这一次的锅差一点就要繁阳令背来着,但他很机智啊!他家里有马,也有马车!还有马车夫!但他硬是没骑马,而是用两条腿跑着出城,一路狂奔到袁绍面前的!
天都黑了!他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可他还记得让随从带上一杆长戟,扛着长戟跑!途中还摔过两跤,脸上身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血,这样跑到袁绍面前,扑倒在地就开哭!竟然还获得了袁绍的安慰!
从明公往下,人人都有错!那些屯扎在繁阳的兵马有错,他们的指挥官更有错!粮仓的守卫有错!袁绍身边的亲随没能留下挡住敌人,也有错!
但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繁阳令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手头只有几十个在城中巡逻抓贼的差役而已啊!
于是在袁绍大发雷霆之后,从上到下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县令在哭完之后又回到了繁阳,命令仆役扛了两桶热水过来,在妻妾的伺候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后,舒舒服服地往榻上一倒,将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
他确实也没干什么坏事,他只是将所有可能对他仕途不利的真相都小心地描补了一下。
整个冀州,如他一般的官僚数不胜数,他只是沧海中小小的一粟,又有什么值得被拿出来特别说一说的呢?
袁绍一点也没察觉到这些细微的东西。
他进城的第一天就登上过鄄城城墙,放眼望去,只看见了广袤的大地,那样辽阔,那样寂寥,正等待他去征服,并最终完全结束这场战乱。
他同样也不曾听说,他登上城墙的那个位置,在并不算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位老人也在那里站了许久。
袁绍下榻的郡守府收拾得很温暖舒适,但刘备这里的县府似乎也不错。
虽然没有那种两侧偏室点起十几个火盆烘烤墙壁的大手笔,但大家开会的时候,刘备是不介意哪一个人嚷嚷着喊冷,然后将炭盆往他那边拉扯点的。
这个行为就有点不招人待见,但最让人讨厌的是小陆将军。
她一点也不冷,但她见到炭盆就习惯性跟仆役要两个薯塞进去。
然后屋子里就慢慢起了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不是香料味,而是食物味,因此格外平易近人,格外容易让人溜号。
徐庶的目光就不自觉飘过去了。
陈群冷冷地咳嗽了一声。
简雍很不厚道地“噗噗”笑了两声。
二将军摸摸胡子。
“总之,”刘备加大了嗓门,“淳于琼向东!袁谭向西!又有小沛处传来急报,称有斥候于城池左右探查,诸位以为袁绍欲如何!”
众人的注意力短暂地从烤薯上转移开了。
“下邳是天子居所,”陈群忧心忡忡,“袁谭不取青州而向西来,岂不是正欲先取小沛,再攻下邳?”
“非但朝廷,亦是主公安身立命之处!”孙乾也附和了一句。
“下邳离鄄城七百里路程,岂是容易到的?”
“若袁绍大军日夜兼程,不过几日罢了!”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他几日到便到了,有翼德在,他如何攻得下?”
“青徐士庶之中,多有暗中勾连者,北海崔氏事,二将军未闻否?”
大家叽叽呱呱了半天,渐渐的声音又如潮水一样落下去了。
有人在看陆悬鱼。
先是徐庶看她,然后二将军也看她,简雍和孙乾几人也就跟着转过头去看她。
直到主公也看向她之后,陈群才小心地将脑袋偏过去,神色很平静地看着她。
陆悬鱼盯着那个炭盆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目光。
袁绍的兵马开始调动了,调了好几路不说,就连鄄城的本部兵马,当初也是被许攸拆成好多股的,这下动一动,想猜他到底怎么行军就很麻烦。
刘备这边可以派斥候去,但对方不是傻子,行军时远远的有敌军斥候跟着,他们也知道从军中选几个神射手给对面留下。
而如果不能全程跟随,那这么多路兵马来来回回的走,到底哪一路是袁绍的目标,哪一路被他安置了主力,这就变成了一个很玄学的问题。
因为别的事猜错了或许还有下一把,这事儿猜错了多半只有下辈子。
众人在一番议论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悬鱼的缘故也就在这里。
她还很年轻,但已经在战场上创下了传奇一样的名声,于是在打仗这个问题上,所有人都盼望听到她的观点。
“如果袁绍去攻打下邳,”她说,“咱们会很危险。”
陈群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所以他大概是不会打下邳的。”她把后半段说完了。
陈群的小脸一下子又暗下去了。
主公皱皱眉,“为何?”
“我和冀州军交过几次手,他们兵精粮足,确实是一等一的对手,但他们真到打仗时,经常有些很不成样子的意外发生,”她指了指武将这边的一个人,“你们都认得他吧?”
存在感一直很弱的张郃将军一下子就把背挺直了,整个人非常僵硬地盯着她看。
“全军往下邳疾行,不仅可以给朝廷压力,还可以给青徐世家压力,的确是个好计谋,但这样行军,需要袁绍决断专行,”她说道,“想想看,他若是一时没攻下小沛怎么办?若是途中粮草不济怎么办?若是途中遇到哪一支兵马拦截怎么办?每一件事都有谋士反对,又怎么办?”
陆悬鱼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从她絮絮叨叨的言辞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可以言简意赅“好谋无断”的一句话,被她翻来覆去说了半天。
但所有人也都听懂了她的观点。
“既如此,”刘备问道,“以你观之,我该于何处拒敌?”
在众目睽睽下,小陆将军站起身了。
她走到刘备身后那张精度并不高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所有人不自觉地伸脖子去看她在找什么。
她最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鄄城以南的一个很不相干的位置上。
……她的手上甚至还有炭灰!
那个手指印按在地图上,特别显眼,于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睢阳。
第486章
陆悬鱼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地在炭盆里翻找烤薯的同时,袁绍的确在同田丰郭图商量这件事。
他有十万精兵,以及万余铁骑,他的兵马自渡河以来还没经历过一场大战,养精蓄锐,称得上“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而刘备已经久战劳苦,在襄城与阿瞒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几乎流干了血。
一想到阿瞒,袁绍心里莫名地难过了一下。
他这些时日里,经常有心悸之症,召过医官,也请过方士,但都没什么用。
他因此必须将心爱的三郎留在河北,并在大郎三番五次写信请求回来时狠下心拒绝。
田丰沮授都劝过他,认为废长立幼是取祸之道,但袁绍不置可否——他只要看一看三郎的面庞,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必须忍气吞声,为了一个好名声而日复一日地服丧。他穿着粗麻的衣服,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天喝冰冷的水,吃粗劣的食物,不染一丝荤腥。于是时人皆感动于他的纯孝,他的名声也渐渐响亮起来。
三郎将来是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的,袁绍想,他可以在粗麻衣服下面偷偷加两层丝衣,这样不会磨破皮肤;可以睡在填充了棉絮的厚实草席上,并且将屋子烧得暖融融的;他还可以下令让厨子为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高明的厨子可以将鸡汤熬得清澈如水,但喝起来又鲜美异常。
他身边只会有一群忠诚于他的臣属,不会有人胆敢臧否这位冀州之主,以三郎的能耐,一定能守住这份基业——
“三公子动静有威仪,将来必为雄主,受众臣爱戴,”许攸那时曾经随着他的心意夸过,但夸过后又轻轻地叹一口气,“只是……”
“子远所忧何事?”
“只是曹孟德有雄心壮志,”许攸说道,“恐终不为人下。”
这样一位叔父,怎么能留给三公子?
袁绍就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将曹操赶去陇右的。
他甚至狠下心,连一个六百石以上的高官之印都不曾予他的至交好友!
现在他安坐在鄄城,混沌又模糊地想着他们年少时的那些事,想着想着就深深地叹息了。
郭图已经察觉到主君的心不在焉,但田丰还在慷慨陈词。
关于进攻方向,田丰的观点很明确,趁着现在刘备还没有整修完毕,兵进下邳。
这一招是一举多得的,首先天子在下邳,朝廷就在下邳,天子遇险,你救是不救呢?如果你不救,那你可一点脸都不要了!
其次徐州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大量士族依附过去,其中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袁绍这里攒了一柜子的投诚信,其中甚至还有下邳陈氏的!要知道陈氏可是刘备最为倚重的世家之一!连陆廉见陈珪都要行弟子礼!如果冀州军去了,这些士族纷纷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这对于刘备的军心是什么样的打击?
最后,若能拿住下邳,便可将青州与徐州一分为二,现下陆廉率军在西,青州空虚,不须多少兵力就能全据——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综上种种,大军冲过去,就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这必须得安排上啊!
田丰一揖到底时,袁绍终于从恍惚中惊醒。
他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但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反正田丰就是在讲打下邳的重要性而已。
嗯,田元皓说,应该打下邳,袁绍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后,又看向了郭图。
郭图那张圆圆的脸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很憨厚舒服,现在他认认真真冥思苦想的样子也很让袁绍感到舒服——这是个好人,也不乏一些好主意,就是为人太憨厚了,不懂人心险恶,不能将军队交托给他啊。
他是看不到那只从远处飞进厅堂的大鹏鸟的,他只听到郭图用处理过的,非常小心谨慎的声音开口:
“别驾所言甚是,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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