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太阳穴一跳跳的,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声音都在将他向着某个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几乎要向着那个方向而去——那条道通往朝堂!那样光辉的地方!从此之后,他的后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门前立起一根柱子了!
那是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黄忠只在这个雨夜里静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这个打仗时悍不畏死的将军忽然打了个冷战。
“鸣金收兵。”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很清晰,像是带了点哭腔,又像是已经释然。
就在数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军正在校准一架架沉重而昂贵的弩机,准备迎接将要追击而来的荆州军,并结束这场战争。
有轻骑忽然跑了回来。
“彼军已撤!”他大声道,“张校尉请将军示下,欲使铁骑出战否?”
高干望了望荀谌,又转过头看向轻骑,“派传令官去,告诉他归营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谌说道,“元才处置的对。”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落在高干耳中像是一种讥讽。
“我非心生惧意。”他干巴巴地辩解。
荀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袁绍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怅地向下望,两军的火把初时交织在一起,渐渐便分开了。
一路向他而来,陆续入营,另一路则渐渐消失在将要泛出暗红天光的战场尽头。
“今夜领兵突入营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说,那是长沙郡的中郎将黄忠。”
高干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刘表得此人却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将荆襄拱手让于刘备!”
他嗤笑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确宽仁爱士,但就算这样的人在河北,难道就能被重用吗?
无论经历过怎样残酷的一夜,太阳总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会温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狈的面貌。
士兵们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着走着,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里。
——应该赶紧换上干燥的衣服,并且用被子裹起来啊!
——应该给他们喝一些热汤!让他们赶紧暖和起来啊!
医官这样嚷嚷着,但没什么用,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被子,没有那么多的热汤。
他们必须趁着冀州军回营修整的时机,赶紧撤回许城去。
满地的尸体,满地还没死的伤员,都跟冰冷的泥浆混在了一起。
蔡瑁寻过来时,黄忠也是这样一身的泥,在一个个翻找自己的士兵,发现有人没死,只是昏过去后,就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到板车上,推着走,有干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是活不过来,医官这样说,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战斗,已经将许多人的元气耗尽了。
黄忠也不吭声,也不放弃,还在那里继续一个个地翻,中间踉跄着摔了几交,因此满头满身都是泥浆与血浆,蔡瑁几乎没认出他来。
但黄忠认出了这位上级,并且踉跄着过来行了一礼。
“未能尽灭贼军,摧城拔寨,愧对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着他浑身上下暗红色的泥浆,再看看这个同样暗红色的战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纪亭侯相人之术,举世无双。”
即使是没在前线指挥的蔡瑁,这一夜也受了冻挨了累,天明撤兵时,也打起了喷嚏。但刘勋就不同,整场战争中,除了从张绣军中逃走时狼狈了些,他称得上是一点苦也没受过的人。
大军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选一辆保暖的辎车坐着,但黄忠十分执拗,认为辎车应该让给伤员。原本这位地位尊贵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驳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张绣都做好了在旁相劝的准备,但刘勋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就忍下来了。
他依旧坐在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旁人见了,都觉得他这一夜必定也是殚精竭虑,辛苦非常。
队伍很长,西凉兵在前,庐江兵居中,荆州兵殿后。
土路泥泞,轺车时不时会陷在泥里,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军不会为此停下,而是有专门的亲随负责这件事。
既然轺车的位置忽前忽后,刘勋也就很自然地将西凉兵和荆州兵的声音听了个遍。
都是撤退,都是无功而返,荆州军的士气还是很高的。
他们拿了不少战利品,并且对那些战利品进行各项的品头论足,冀州人的甲那样新,兵刃那样锋利,远胜过他们!还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东西,那些银钱,还有他们的车马!他们撤退时丢下了不少辎车!啊呀呀!回乡时凭着这份战利品都可以买几亩田!
西凉军的士气比他们差了很多,主要是因为这一场战斗几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尽管他们也拿了不少战利品,但那些损失的同袍却再也回不来了——那都是一路从西凉走过来的老乡啊!
庐江兵的士气是最差的,他们十不存一,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战利品,他们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同乡尸骨带回去,他们的兄弟,他们的乡邻,就那样被轻率地扔在了那个不知名的营寨前。
他们的尸骨就那样烂在了泥里!
他们走在路上,两只红肿的眼睛在寒风中不停地流着眼泪。
——咱们怎么没有黄将军那样的统帅呢?
他们这样喃喃地问。
——要是黄将军,或是小陆将军那样的人领兵,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们的呜咽声被留在了风里。
车上的刘勋一声也没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听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声。
第497章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有更夫敲着焦斗走过。
卯时已到,城门可以开了。
有人挑着担子,来到城门口处,摆起了小摊。
那三支友军已经拔寨启程,奔赴前线了,但许城内的物价还没完全恢复。
商贾都是有点贪心的,生意好时,原材料价格上涨时,都会悄悄把价格上调些,或者给商品偷工减料一点点。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忙不过来嘛,或者是生意不好做嘛——他们也有妻儿要养,大家多担待啦!
那些南兵在许城时,吃的多用的多,一个装满了馅料的肉饼能卖出五十钱!但现在他们走了,五十钱的肉饼是断不会有人买的,于是冷清下来的小贩只能将摊子摆好,缩头缩脑地站在寒风里,不断向城外张望。
城外落满了霜,一眼望去,好像春天已经到了,有柳絮铺满了路面,踩一脚就能打个喷嚏似的。
卖肉饼的小贩抻着脖子张望,也不知道在张望个什么。
有士兵走过来,小贩立刻直起身。
士兵看了一眼摊子旁边写了价格的小木牌,立刻迈腿就走开了。
失望的小贩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贪心的娘子,两只眼睛里渐渐溢起泪水时,娘子却忽然指着城外。
“那可是烟尘不是?!”
有骑士自远及近地来了!
十几骑簇拥着一个人冲进了城里!
小贩精神抖擞地高呼起卖肉饼时,骑士们已经在城门处检验过身份,重新骑上了马。
那对穿着短褐的夫妻站在城门处,噙着眼泪望向那十几骑的背影。
陆悬鱼得了信,来到刘备府上时,多少还有点没睡醒。
主公看着也在那揉眼睛,一见到她进来,突然又挺直腰板了。
“袁谭发兵了,”他说,“马步兵约两万余,将至济南。”
她愣了一会儿,“好儿子啊。”
这个腔调主公有点不认同,“为父尽心尽力,孝也。纵为仇敌,也不必这样讥讽他。”
“我要是有这样的父亲,同样的儿子非要分出一个高低待遇来,我肯定是不会敬爱他的。”
主公板着一张脸,“必是剧城学宫那些违离道本,哗众取宠的新奇学问带坏了你。”
“不至于,不至于,”她弯下腰去拍拍打打坐具,然后才坐下来,“主公,我这是在劝诫啊,你以后也不能这样啊。”
主公的脸绿了,“等我有了儿子你再劝我也不迟!”
……咳。
今天要开一个作战会议。
因此这种陆悬鱼单方面对主公的精神攻击没有持续很久,就被谋士们鱼贯而入给中止了。
大家看起来都很精神,小脸都被外面的寒风冻得红扑扑的。
有她熟悉的人,也有她不熟悉的人,进来之后都会向刘备行礼,然后熟悉的人会冲她笑一笑,不熟悉的也会冲她点头示意。
她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似的,也一脸假笑地点来点去时,余光忽然察觉到了一个人。
有个上岁数的文士,看着五十多岁了,身材并不矮小,穿的也不是短褐而是高冠博带,但就是好像一闪就过去了。
她也没注意他到底有没有和她打招呼,那人就找了个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了……似乎坐下之前还挪动了一下坐具。
前面胖乎乎的简雍先生正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一系列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半点僵硬之处,视线隔阻似乎也完全是一场巧合。
因此陆悬鱼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就将头转开了。
她在许城不是过来度假的,刘备在许城也不仅是修整军队。
这条战线太长了,长到袁绍可以从延津始,到乐陵终这一千一百里阵线上的任意一点发动进攻。
她是没那个本事修马奇诺防线的,那就只能盯着袁绍的主力——但主力也不那么好盯。
就和武侠小说里动不动有高人招式出得很慢,旁人还接不住一个道理,高人招式虽然出得慢,但到最后一刻仍然可以变招,而且变招之后力气虽然只剩十之一一,但高人的“十之一一”仍能摘叶飞花取人性命。
袁绍的主力乌泱泱的,十万大军盯住了五万,另外五万分作十路南下,攻城略地,那照样是刘备遭不住的。
所以他们只能将自己方的防线尽量构筑起来,太史慈守在官渡,关羽守住睢阳,张飞守下邳,寻找一个将袁绍的补给线拉长,然后进行决战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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