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你既是从鞠家兵那里听来的,怎么不知他们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要我去那荆棘丛里劫掠生口,我是不愿的,”又有人抱怨,“他们便该省着些用。”
——谁承望兖州人那般病弱,说死就死了呢?
他们一千句一万句抱怨和牢骚的话语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离开了。
不错,这座营寨附近再没有别的村落可以劫掠生民,但十里之外是还有另一座营寨的。
许攸监军当初令这些营寨各自为营,加固自家的防御给陆廉添堵,他们确实是做到了。
……既然主要目标完成了,大家又是友军,那占友军一点小小的便宜算不得什么吧?
他们就这样吵嚷着,互相劫掠对方的民夫来用,竟也还堪堪维持住了民夫数量,不至于要自掏腰包回冀州采买大批骡马牲口拉来用。
因此他们的营寨附近怎么可能有跑来做生意的流民呢?
在那些世家子眼里,跑来的虽然是直立行走的,会做活也会说话的东西,但也只是具备了这些本事的牲口而已,荒野上要是跑过一头野驴,农人若是手上有根绳圈,会放任它自由地跑走吗?
农人会抓些荒地里的野牲口回来替自己做活,他们也只是抓些荒地里的流民替自己做活,哪里有问题了?
至于想买东西……怎么会有人想买东西呢?
那些占据了大量土地的世家子是最节俭的人,他们从来不会花钱买东西,要什么从后方运过来便是了!
“我明白了。”陆悬鱼说。
“虽说残暴不义,”司马懿说道,“若作古今兵家权宜之论,也还寻常。”
她是已经习惯了司马黑刃的言论,没作声,太史慈则是将重点转移回战场上。
“将军欲如何破敌?”
“我不去攻营拔寨,”她说,“我直接打淳于琼怎么样?”
太史慈眨眨他那双大眼睛。
“将军不去,他们便不来了?”
她呵呵地笑起来,“他们来便来吧。”
“五十里内,足有七座营寨!”太史慈不淡定了,“这便是万余兵马!”
“这要是七座猪圈,子义这么算也没毛病,”她说,“但他们不是猪,他们可聪明了呢。”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声。
“将军?”
陆悬鱼走出中军帐时,有许多士兵也从营帐里探出头来,向着天上望去。
有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
它遮住了帐篷的破旧,遮住了战袍的脏污,它飘得那样轻,那样急,须臾间遮住了人的眼帘,耳边只能听到士兵们兴奋的议论声。
他们在说,若是家乡也有这样一场雪,来年是不必担心庄稼旱的。
春来之前,他们一定就能回家了!
陆悬鱼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语声,直至张辽走到她身后。
“下雪了。”她说。
“黄河的冰也该冻结实了,”张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正衬骑兵。”
陆悬鱼转过头看向他。
“咱们去白马。”
建安五年冬,袁刘的大规模交战自西线先开始,陆廉率领大军二渡黄河,北上白马,意图攻破淳于琼的西路军。
这个消息自黄河岸边传出,顷刻间席卷了四面八方,甚至也包括了邺城的阀阅世家们。
陆廉不是第一次来到黄河以北,但这一次和上一次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次冀州军的主力还在魏郡,主公也在邺城,在数十万大军面前,陆廉带了一万余人在濮阳的战斗只能算小打小闹。
即使如此,士人们依旧听说了她的传闻。
她似乎也没建立什么功业,也没打下多广袤的土地,可是算一算啊!颜良文丑,张郃鞠义,蹋顿魁头——那么多的名将,都折在她手里!非死即残,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还是个背主投降的软骨头!
这是什么战绩?
如果不是这样的战绩,许攸不会结起那样多的营寨想将她与袁绍的主力隔绝开!他几乎也是成功了的,在袁绍的主力西侧有数不清的大小营寨拱卫——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淳于琼阻不得陆廉,陆廉就要带兵进入冀州了啊!
这样的传言在邺城甚嚣尘上,直至沮授出来安定了民心。
“陆廉纵有这样的本事,她也没有这些粮草孤军深入,”沮授说道,“邺城兵精粮足,坚如磐石,诸位何疑?”
这样的话说服了大多数士人,但还有一些疑心病重的仍存忧虑。
“那可是陆廉啊!”他们嚷道,“除却许子远外,谁阻过她?”
……他们现在又记起许子远了!沮授不知当怒当笑,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那张清瘦的脸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足下若当真忧虑于此,何如审公例,资军以粮草钱帛,令冀州儿郎胜了这一仗!”
当他提及粮草钱帛时,那一张张忧虑的脸忽然又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们的眼神游移了片刻,但在片刻之间,沮授已经冷笑出声了。
“我听闻刘备表奏朝廷,为陆廉请封冀州刺史,”他的声音冰冷,“若陆廉当真攻入冀州,以她寒微出身,将行何政,诸位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些士人的神情忽然又变了。
第510章
雪花飘在白马的冀州军中军帐上,很快变成了雪水,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但雪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尖锐,直至淳于琼也不得不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向帐门处。
帘子用皮毛加厚过,将呼啸声隔绝在外,偶有缝隙,将炭盆里烧得正红的木炭吹出一层更明亮的光。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第一个仆役为他递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个仆役递给他一只注满热水后,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第三个仆役为他掀开帐帘。
淳于琼就这么皱着眉头向外看,看那昏昏沉沉的天,还有无穷无尽的雪。
“兵士们如何?”
“寒衣早已完备,”幕僚赶紧说道,“许攸死后,粮秣衣物皆由审公处置,将军可放心。”
“派人去加固马厩和牲口棚,莫令大雪压塌了。”
“是。”
“巡视营地各处,今夜多派人手,严防陆贼突袭。”
“是。”
“派工官检验弓箭弩机,不可因酷寒而损坏。”
“是。”
“若有冻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剁碎了熬汤,分给儿郎们驱驱寒。”
“将军体恤士卒,思虑周详,”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将士谁不感念将军恩德呢?”
淳于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是不求士兵们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战勇猛,齐心向前便好。
将军转回帐篷内,士兵们重新将内外两层帐门放下,温暖而馥郁的熏香与炭盆气息重新充斥在这座中军帐内。
他已经将该想的都想到了,接下来他要认真思考,如何战胜踏过冻结的黄河,即将来到他面前的那支军团,以及它的主帅。
——她将与暴风雪同至。
陆悬鱼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琼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毕竟她是个很务实的人,不会在暴风雪里轻易张嘴,呛一嘴巴的雪,况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个啥。
而且她现在的形象也很不优雅。
士兵们都有寒衣了,这不错,但军营里不是只有士兵,还有一群民夫在。
那些从青州跟着一起来到这里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们也能享受到军队后勤系统的福利,田豫发动起了整个青州的妇女,也给他们带上了寒衣,令他们不至于受冻。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没有余力给他们现成的衣服,但也从附近的世家豪强那里采买了几千匹布,再买一赠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边角料过来,填充进衣服里,可充寒衣。
做成了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里放下一件大事,据身边的官吏说,在布匹数量征调够的消息传来时,田使君竟然一口气睡了四个时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对田使君来说可是绝无仅有,堪称奢侈的犒劳。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说他即使想到,也是无能为力的——青州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乡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来当民夫的兖州流民怎么可能只管自己呢?他们领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块饼子,都要留下来与年迈的老父母,年幼的儿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缝制寒衣的布料是只够一个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这大半年颠沛流离间磨烂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们也只有一身单薄衣服,甚至还会光着半条小腿,赤着两只脚,连窝棚都不敢出啊!
大军是一定要渡河北上,与淳于琼决战的,他们也必须跟着走,可他们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赶路呢?
但他们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惨的人,因为这些民夫毕竟还在小陆将军的营中有活做,能时时带些东西出来令他们不至冻死饿死。
还有许多兖州人连民夫都不曾被选中,只能眼巴巴在营外看着,在军队后面跟着的。
小陆将军的后方已经建起许多村庄,初秋在大泽里跟着小陆将军的流民也渐渐安定下来,盖起了简陋但保暖的泥屋,并储存了许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们抢着种出来的青菜,一部分是他们跟着士兵一起去打猎捕鱼得到的猎物,或是猎物换来的稗子面。
他们不准备再跟着她了,这些人有了粮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导在村庄附近布起了简陋的防御工事,做出了简易武器。只要小陆将军能击退冀州人,他们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园。
他们也穿起了粗麻制成的衣服,没条件染色,更没条件绣什么花纹,但他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的颜色,他们也开始小心翼翼同小陆将军指派过来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里盘算着等待来年开春时,若是官府有了农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后门,提前排个队啊?
小陆将军是很好的,他们会这样交口称赞,但还是对她有点这样那样的不满意。
比如说她是不是更喜欢隔壁村子啊?听说她还摸了那村娃子的头,听说她调派小吏过来时,偏我们村这个小吏是女人……当然,当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个身形壮硕,一看就是田间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农书的!咱们这,这小妇人总不可能懂田里男人做的活计啊?
在严寒来临时,他们缩在家里,围着炭火嘀嘀咕咕的话语是落不进陆廉耳朵里的,如果她听到,一定会批评他们一句没良心。
她的眉毛与睫毛都被冰冻住了,鼻子下面有两条清清的冰碴,她的脸被吹得发青,上面似乎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但她的手还是很稳,砍刀挥下的时候又快又准,干净利落,不带半分多余的动作。
于是司马懿看看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一位主帅是不适合出现在荒林野地里的,非要出现,那也该是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将她簇拥在马上,有人擎着旗,但旗帜比不过马儿一跑起来,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谁会想得到这位统帅出身寒微?谁看了她不会发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仪,并认为她就是这样的好出身呢?
……她要是没有这样一件大氅,司马懿那里有啊!他可以进献自己主君一件的!
但她现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冲进山坡上的林中开始砍柴!看那个手法就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做惯了粗活的!不仅是穷苦出身,还得是穷苦人家里最厉害最皮实,上山砍柴下田耕种一把手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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