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直到后来,高顺也说不清楚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擅言辞,通文墨的风流名士,他只是觉得那个民夫心里很藏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藏在雪下,却仍然炽热的,强烈的,即使被压制住也想要冒个头出来的东西。
高顺在那一瞬间决定了,他要冒一次险。
“此非曹将军之兵,”他忽然开口,止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是陆廉将军的人。”
他在说话时,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上了剑柄,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因为如果对面的民夫有丝毫惊慌、逃跑,或者是喊叫示警的迹象,他是一定要杀光他们的。
那些民夫当中,有人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还有人看起来却很茫然。
但那个衣衫褴褛,嘴唇与他们一样透着青紫的壮汉愣了一会儿后,向着这群脏兮兮的士兵走了一步。
“你说真的?”他沉声问道。
高顺轻轻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
那个民夫眼睛里的雪化了。
“你们,你们,”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们能胜了这场仗吗?”
高顺愣住了,他身后那些铠甲残破的士兵也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互相看来看去,又看向那个民夫小头目,不明白他一个在冀州军营服役的冀州民夫为什么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
但那个民夫又上前一步。
当厚厚的雪从他的神情中彻底融化之后,熊熊燃烧的愤怒涌进了他的眼睛。
“要如何,如何行事……”他的声音仿佛也要燃烧起来,“小陆将军才能胜了他们?”
第520章
那一队骑兵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并没从他们的交谈中回过神。
他们在聊一些也不怎么愉快的事,比如说军中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自从许攸授首后,淳于将军似乎就变了。
具体变成什么样他们这些小兵是不清楚的,但营中有兖州人进出,他们是亲眼见到了,并且也听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他们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冀州军是不会输的,虽说即使输了,他们这些骑兵跑得也是飞快,要论逃跑,一般人也逃不过他们……但,他们是不会逃的!
主公是那么好的主公,待他们又宽和,又不吝赏赐,就是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啊!
别说他们,连他们的乡邻和亲友也是这样想!
因此当那些民夫背着柴回来,悄悄靠近他们时,这些骑兵压根也没想过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被雪水所浸湿的木柴,还有刀刃上锋利的寒光。
他们大惊失色,踉跄躲闪,在徒劳而仓促的反抗过后,仰面朝天的倒下。
直到躺在雪地里时,这些忠诚的军人依旧圆睁着愤怒的双眼,想要用最后一丝精魂来质问那些民夫,他们怎么能,怎么敢!他们竟然这样卑劣地背叛了自己的主君,选择与敌人站在一起!
那些叛徒!他们的亲眷也必将因他们的无耻行径而背上巨大的耻辱!
他们铁青的面容的确是那样告诉围观者的,因此有陷阵营的士兵走上前去,弯腰替他们合上双眼。
身上还沾了些血迹的大狗走过那十几具尸体时冷哼了一声。
“他们不配。”
高顺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也只是兵卒,听命征战,”高顺说道,“与你们一般。”
那个民夫小头目似乎真的思考了这位将军说的话。
“那不一样,”他说,“没被选为士卒时,他们与我们一般,但他为兵士,我为民夫之后,我们就不再是一样的人了。”
对于大字不识的黔首来说,他们很难理解这种事。
当贵人们将同样是底层的人民分了一个高低,给了不同的待遇后,他们自己立刻也就认可了新的地位。
士卒要被驱赶着上战场,九死一生,固然是凄惨的,但他们还有比自己更卑下的民夫可以欺压时,他们立刻又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驱赶民夫做活对于兵士来说似乎是一种奖励,令他们得以发泄在军营中积蓄起来的巨大压力——当然,民夫营的小官吏也会安慰那些被鞭笞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民夫,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只要明公的大军渡过了黄河,将那些兖州人、徐·州人、豫州人都抓进营中后,他们这些冀州民夫的地位就提升了!
他们到时候也可以抓住一个被掳掠来的男女老幼,用拳打脚踢或者是更卑劣的方式来宣泄他们被欺压的怒气。
打仗都是这样的,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民夫们也会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只要再忍一忍,忍到明公的军队赢下这场战争就好——直到陆廉的名声渐渐传过来。
她出身卑贱,但已经爬得很高,如果她低头望一望脚下,她有无数人可以践踏。
她可以生活得奢靡一些,可以尽情纵乐,即使在行军途中,她也可以吃新鲜的羊羔,吃肥嫩的猪仔,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少年就劫掠过来,如果伺候得不够尽心尽力就将他扔给营中那些最粗鄙的军汉。
她可以随意杀戮,她的士兵也可以随意杀戮,无论经过哪个村庄,他们可以肆意享受里面的一切,他们可以将男女老幼关在屋子里,再一把火将茅屋点燃,观赏熊熊大火下的壮美景色——无论是西凉人、乌桓人、鲜卑人,甚至是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世家,都可以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并且不会受到惩罚。
她是未尝一败的名将,刘备最倚重的将军,即使她再骄横些,刘备应该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吧?
如果她的名声没有传得那么远,冀州人该多么自然地接受这些臆想与谣言,甚至将它们视为一位名将应有的,小小的傲慢,而且那些,那些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
一个杀猪的帮佣,打更的黔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要受多少欺辱,忍多少血泪,肆意妄为些,不是一个很正常的道理吗?
就连那些曾经在泥土里奋力刨食,挥洒汗水的士兵,都会心安理得的欺压民夫啊!
但那些跟着小陆将军的民夫不一样,在官渡相峙时,就有这样隐秘的流言传来。他们说陆廉律下甚严,士兵是不敢随意欺凌民夫的,那些民夫虽说是来服役,但军中每次打了胜仗,也有他们的一份钱帛粮米,他们是可以拿着这份犒赏想一想,到底要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还是求人送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有饱饭可吃——天冷时,他们甚至还有寒衣穿啊!
当这场大战终于在白马爆发,两军距离也无限接近后,民夫们终于也有机会听到,甚至是见到对面民夫的身影。
可能离得很远,但那些民夫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们是亲眼见到了的。
如果让一位精明的世家郎中来评判,他会说那些民夫的寒衣材质粗劣,里面的葛麻分量也不够多,穿在身上不够保暖,甚至有些看起来还不合身。
……那些衣服甚至一点也没染色,难看极了!
但大狗就是为了那样粗劣廉价,甚至还不怎么合身的寒衣而下定决心的。
他带着换上骑兵衣甲的这群人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将城中的大致情况讲给他们听,哪里有守卫,哪里要当心,粮仓在什么地方,武库又在什么地方。
当他们这一群人渐渐汇聚起来,如涓流汇聚成河,快要走到并不高峻的白马城下时,大狗的脚步停了一下。
因为他身边那位将军的脚步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白马城附近已经坚壁清野过,没有林木,没有村庄,但那里曾经是有一个小村落的,现在所有可能被陆廉用作攻城器械的门板房梁都拆卸带走,就只剩下荒芜的风声盘旋在断壁残垣中。
但高顺望过去时,忽然发现里面是有什么东西的。
有些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甚至显现出一种莫名褐色的东西在那里,横七竖八,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倚着低矮的泥墙,远远望过来。
那些东西的眼睛已经浑浊,甚至已经被寒鸦吃得差不多,因此浑然不像个“人”,也得不到类似“人”的评价。
那位将军一看就是饱经沙场,什么都见过的,但他见了那副情景,脸上仍然显现出了异样的惊愕。
“天气冷,没地方处置。”大狗说。
“我明白。”高顺这样说。
但大狗的语气像是在说你不明白。
“他们也闭不上眼。”
于是高顺这一次是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后,”他说,“你可以将他们的眼睛合上了。”
直到白马城被攻破,无数曾经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人从城中策马狂奔而出,而后关于城中大火的传闻跟着呼啸的北风卷向整个冀州时,士人也依旧不能理解这件事。
决定这场八万人大战胜负的应该是陆廉淳于琼,当然也可以是曹操,是张辽,是太史慈,是任何一位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将军,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一群民夫。
……尤其他们叛变投敌的理由不是对方许了什么名爵利禄,而只是看到对面的民夫穿着不合身的劣质寒衣!
当熊熊大火撕破夜空,将这份光辉带向人间时,太史慈骑在马上,毅然决然地向着淳于琼的白马大营发动了进攻。
有些冀州兵在发觉身后的白马城沦陷时选择了投降和逃跑,但也有更多的冀州兵背水一战,跟随他们的将军,决心死守大营。
他们不是没有援军的!在对面的青州人步步逼近时,他们彼此鼓励着,“昨日来援我们的,不就是小逢将军的兵马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听到身后的白马城中厮杀声也从未停歇,那先是令他们惊慌,后来又给了他们勇气。
不错,不错!白马城仍未沦陷!那支偷袭的兵马数量是不会很多的,只要咱们守住了大营,城中守军一定能击退敌军!
城中的守军也是如此想的。
他们面对的敌军像是从泥里爬起来的,一样的瘦骨嶙峋,一样的衣衫破烂,他们拿着粗劣的武器,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向他们冲过来!
那不可能是陆廉的兵啊!那其中有许多张面孔他们甚至是认得的!
虽然他们叫不出对面的名字,虽然他们压根也无法理解,那些人型的牲口怎么就突然像是吃了发霉的草料一样发起狂来!
他们杀退了一波发了狂的民夫,对面又冲上来一波新的民夫。
……看起来的确与民夫没什么差别,甚至比民夫还要脏一点。
但这群人砍断了他们的矛,撞开了他们的盾,又挥舞着环首刀劈向了他们的头顶,最后将他们一脚踹倒在地,还不忘记从他们的手上解开布带,将藤牌系在自己手上。
他们倒在冰冷的泥土里,看着那群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着太阳渐渐升起,最后看着那群穿着破破烂烂的人站在城头上,商量着什么。
有人从怀里珍惜地掏出了一面旗帜,递给那个同样也是衣衫褴褛,但身材高大,看起来格外有威严的武将。
那个武将拿着旗帜,转头看向几步外站着的另一群人。
“请给我一件你们的衣服。”他说。
当太阳终于升上天空,白马城头升起了陷阵营的旗帜,那一幕令城下正在奋战的青州军也不禁欢呼起来。
但与那面脏污的旗帜一样耀眼的,还有一件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的破衣服。
第521章
“车辙洼”的战斗持续了几天,其中不乏几次果决而凶狠的反攻,为了能够尽量减少伤亡,陆悬鱼甚至有意打开一个口子,让那些部曲私兵得以护送他们的主君离开。
穿着精美铠甲的将军骑在神骏的战马上,只要一夹马腹就能跑出去,但后面还有沉重的马车,同样也要缓缓送出包围圈去。
她原本以为里面装着的是档案、情报、或者最差也是主君的家眷,因此有意为难一下。但某一架马车倾翻之后,那绚丽的光晕立刻铺散开了。
在这片洼地里,到处是浓烟与火光,死尸与辎重,在这样的战场上散落一地金珠宝玉,看起来违和极了。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被运到这里来的,但它们的主人数度想要带它们一同离开,而那些部曲兵也忠诚地执行了主君们的命令。
他们不畏烈火,不畏箭雨,更不畏惧死亡,他们甚至可以主动撞上青州兵的刀刃,只为给主君多争取一点时间门。
也给主君的财富多争取一点时间门。
……当然,该说不说那几车夸张的珠宝是立功了的。
她当年见到笮融那几十车玩意儿都忍不住要伸个手,何况是这些泥里打滚惯了的士兵,他们在战场上见到最多的战利品是铠甲和武器,其次是粮草与布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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