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司马懿看看她,又看看那孩子。
“若是城中果有小郎君的父母亲眷也就罢了,”他说道,“若是没有,小郎君便要送出城去,见一见京观哪。”
小男孩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司马懿挑挑眉,一脸的“我就知道”。
“将军,这稚童倒敢欺瞒将军,寻常人家,垂髫小儿,岂能听懂这番话语?”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威压下,那孩子的脸就更白了,颤颤巍巍马上就要哭出来。
陆悬鱼看不过去了。
“你吓唬人家小孩子做什么,”她说道,“怎么寻常人家就不能——”
“家父镇东将军,费亭侯,领兖州牧……”小孩子哽咽着自报家门,“小子是家中第五子,姓曹名植……”
她懵了。
“你父怎么把你留下了,”她惊愕地问道,“怎么没留下那个姓郭的?”
听了这个问题,曹植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此非我父所为……实是小子愚鲁,拖累了,拖累了兄长……”
小娃子说不下去了,也不伪装了,开始呜呜呜地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手足无措的陆悬鱼四处看了一圈,“有糖吗?给他拿点糖行吗?”
……这太造孽了吧!
曹操自白马城狂奔而出时,身后是带上了他几乎全部家眷的,当然郭嘉也在车上,被疯狂驰骋的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上吐下泻。
但不知是不是那些日子常吃山药的作用,这个病恹恹的年轻文士竟然还撑着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从下邳被陆悬鱼俘虏,一直撑到袁本初的征西将军印绶送来,再到颠沛流离的此刻,还是一脸半死不活,但就是不肯跨过那条河河,去往荀文若与戏志才共饮的古树下。
车子又颠了一下,郭嘉也跟着颠了一下。
“谬矣……谬矣!”
荀攸不吭声,从怀里掏出水袋递给他。
后者没接过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误了主公?”
“奉孝思虑周详,”荀攸的声音很哑,“此非你之过。”
郭嘉两片干枯开裂的嘴唇不甘心地张了张,又闭上了。
从白马之战开始前,他的思虑就已经很周详。
先是软硬兼施,屯兵白马,接管守军在前,威胁说服淳于琼于其后,这一招并不难,和曹操的心志城府,计谋手腕比起来,这位旧日同僚软弱得如同一个稚童。在击杀许攸的宴席上他都不曾狠下心与曹操翻脸,现在陆廉在前,曹操在侧的困境里,他妥协的速度甚至比郭嘉预想的还要快。
控制了淳于琼,说服了几名高层将领,并成为冀州军实际掌权者之后,郭嘉为接下来预估的战争形势作出了上中下三种判断。
上是陆廉始终没有察觉到附近营寨的援兵向她而来,于是曹操得以编织一张精巧的网,等到各路援军到齐后果断出击,以绝对优势兵力与泰山压顶的气势,从四面八方绞杀陆廉的青州军;
中是陆廉察觉到附近有冀州援军向她而来,不得不自白马撤离,东去“车辙洼”击破援军,若当真如此,白马大营的冀州军可以尾随其后,到时与“车辙洼”的部曲军前后合围,依旧可以击破陆廉;
下是陆廉最后选的这一条路,她领一万分兵,或可将数倍于她的援军击破,但也将太史慈与青州守军送入彀中;
为了能够确保击破太史慈这一万兵马,荀攸甚至建议曹操,假借淳于琼名义调集援军时,分一支与淳于琼有故的部曲军来白马,务必一战功成。
这一仗打得很辛苦,但也渐见曙光,青州军大营损兵折将,只要不计代价地强攻几日,一定能将青州军大营攻下来。
毕竟无论是郭嘉还是曹操,甚至连淳于琼都算上,他们是真的可以做到“不计代价”的。
河北四州的肥沃土地上能生出无数好儿郎,送上战场死了一批,再送一批便是!
陆廉做得到吗?
关于这场战争,郭嘉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写了无数封信,帮助统筹调度,说服劝诱那些率领部曲军的主将,他反复推敲,怎么也想不到三万冀州军打一万青州军的败率在哪。
……可是白马城怎么会丢?!
青州军到底如何费尽心思策反了城中之人?明明这座城池的每一户世家豪强他都留心接触过,没有一个人是有嫌疑的!
那夜郭嘉睡得香甜,喊杀声忽然就起来了,紧接着整座城都燃烧了起来!
见到背后所倚仗的城池易主,谁家军队不会士气大跌!
可是白马城到底是怎么丢的!
“如此倒也正好。”荀攸忽然开口。
郭嘉一双满是怨气的眼睛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这位中年文士摸摸自己的胡子,轻轻地笑了。
“经此一役,邺城岂不惊惧?”
车子忽然停下来,两名文士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前面有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
明公儿子多,跑路时一不小心弄丢一两个也不意外。
……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才高八斗,刚满八岁的曹植小朋友吃了一块糖,于是不哭了。
他趴在窗洞上渴望地向外看,看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碌得很。那些人大部分是搬了箱子进来,少部分人抱着书卷进来,还有几个人穿着铠甲进来。
他们的声音很高,听得出心情很好,其中有个长得很英挺的武将用并州口音嚷嚷着要多领些干柴,准备烧水给什么人洗澡;
又有骑兵在哀求一个身材高大,猿臂狼腰的武将,求他将送露布的活交给自己,并且反复表示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活危险,他觉得露脸极了,光荣极了;
还有一个长得其实很端正,但就是让小朋友感觉很危险的年轻文士在同几个文吏讲些他不懂的字眼,似乎是要送信给什么人,要他们带好粮帛前来,给将军过过目;
最后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站在院子里,局促不安地一边搓手,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等待什么,那个民夫甚至还与偏室里的曹植对上眼了,于是两个人都更加不安了。
但那个民夫等来了陆廉,她不仅走下台阶,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他,还伸手过去握握那个民夫的手,吓得后者扑通一下子跪下了!
她说话声很沙哑,又很低,屋子里的小朋友根本听不清,但那个民夫莫名地就哭了。
……那个打进县府的坏家伙哭什么!他才想哭呢!
……说哭就哭。
……等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侍从听见哭声跑过来时,曹植已经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呜呜呜呜呜!我阿兄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哑着嗓子还在嚎,“他一定不是故意丢下我的!”
第523章
太史慈的骑兵从马厩里将马牵出来,上了鞍鞯,备了干粮和水袋,小心地走过明光铮亮的路面,临到城门口时又不忘往鞍袋里看一眼。
他早先央求将军时留了个心眼,虽说送露布这活确实很光荣,但自己千里迢迢跑一遭也不是只为了脸面。
他跑的路很远,从白马一路跑去青州,跑回故乡去,那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总得带些什么。
不独他一个,营中其他相熟的同袍也央求他替自己往家里带些东西。大的物件自然不行,但信笺与竹筹总是可以的,除此外还可以再带点小东西。
他往鞍囊里望的那一眼,有金灿灿的小玩意正透过粗麻袋溢出一点光华,看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守城门的士兵走了过来,“十七郎这一路是去哪?”
他那张粗糙的脸上展露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北海剧城!”
周围一片惊呼。
有人去睢阳,有人去下邳,路途都比他近,也比他容易,但只有他是回乡的!
立刻有第二个第三个兵士也擅离职守了一下,向着他而来,那些正准备进城的人等在城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不快与好奇两种神情,不快自然是因为这几个士兵的交谈耽误了他们入城,好奇则是因为一个更微妙的常理——城门兵总是有理由拦下你,然后从你的钱袋里掏点今天晚上的酒钱的,但一群城门兵围着那一个骑兵,到底是要掏他多少钱呢?
……城门兵开始掏起自己的衣袋,一边掏,一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兄啊,咱们也算是乡邻,”有人已经改口,从“十七郎”改成了“兄啊”,“兄既领了回青州的差,小弟这里……”
“军中送起信来,实在是太慢了……”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莫嫌弃啊……”
“前番我阿母来信说是为我说了一门好亲,你能不能帮我将这封信带回去,我怕人家女郎等不及,唉,唉,你看我已经二十有四了……”
那位十七郎已经翻身上马,在城门兵即将包围他时,突然一夹了马腹!
众目睽睽之下,骑兵得意洋洋地跑了,留下群满脸气愤的同袍,大骂他不够厚道。
围观了这一幕的群众们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仍然感到很满足。
当陆廉的士兵将这个惊人的消息从白马送到各处,并且令她的上司、同僚、下属们都大喜过望时,冀州军也将这个消息快速送到了睢阳。
袁绍一下子就将帅案掀翻了。
“淳于琼误我!”他骂道,“可恨!可杀!”
白马不是什么重城,但淳于琼这场大败比失去一座白马城更可怕!
冀州军兵分三路,袁谭负责东路攻下邳,袁绍自领中军攻睢阳,在袁绍的设想中,他与他的长子是必须完成期望目标,实打实攻城略地,击破刘备兵力的,而他对淳于琼却没有这样的期望。
淳于琼并非名将,但性情稳重,又忠心耿耿,自雒阳时便与他共事,人品与性情都是袁绍很信得过的,尤其又与三郎很是亲善。因此哪怕他庸碌了些也不要紧,毕竟留他在西路也没指望创造什么提着陆廉头颅来见的奇迹,只要他守住西线便是。
冀州一片平原,无险可倚,全靠这两万兵马看家。只要兵马尚在,邺城安枕无忧,河北士庶才会卖力地在大后方为他筹粮筹兵,他才能继续放心地与刘备决战。
在淳于琼写信前来,声称陆廉准备攻打白马,需要调度那些营寨的部曲兵时,袁绍也立刻下令,要各路营寨赶来救援他——算上他自己的兵马,足有近六万马步兵,而陆廉只有两万人!
六万打两万,被人家按在地上照脸摩擦!淳于琼竟然还“仅以身免”,带了十几骑逃回邺城去了!
他逃回去有什么用!这还是在家门口打仗,六万人能逃出两万都算是奇迹了!他身为主帅,惜命不愿自尽也就罢了,竟然连来睢阳请罪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回家去了!
简直像妇人一样!
……不对!连妇人都不如!
……岂止是不对!给他打回家去哭的,正是个妇人!
袁绍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他应当立刻下令,调集幽州兵南下,堵住陆廉有可能北上攻打邺城的道路,但他的脑子似乎燃烧了起来,他只是非常愤怒,想要大吵大嚷,想要拔剑砍翻眼前的一切。
当他这么想时,他的眼前很快就没有忧虑的随从和偏将,没有姿态优美的宫灯和正在缓缓吐着烟雾的错金博山炉。
袁绍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很快向后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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