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它们披着马铠,如滚石从山上隆隆而下,掀翻树木,溅起巨浪,最后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撞进他的军阵中。
天将亮了,雪原上泛着蓝紫色的雾气,其中间杂着星河般的火光。
“主公!主公!”有人又嚷嚷起来,“有人来了!打的……打的是陈将军的旗!”
刘备的兵马在行军,数万人并非同时启程,而是分批赶往睢阳的。
有人已经到了睢阳,有人还在许城,现在跑过来的大概是比刘备的徐·州军先行一步的陈到。
这边有人费力地看,那边也有人费力地挥,很快有斥候跑了过去,小心地与对面接上了头。
嘈杂声忽然变大了,嚷起了袁绍军在哪里,己方这两万兵力应该不会一口气都被干掉,那在雪原上到处乱跑的溃兵也得收拢回来啊!现在陈到带来了一支完整建制的兵马,这个收拢残兵的活就简单了!
所有在雪夜里跑了半宿,冻了半宿的人都大喜过望,引着陈到下了马,一路小跑奔着这边来。
主公惆怅地搓了搓脸。
他到底还是败了一阵。
对面未出奇计,但他也没犯什么错。
所以这和战略战术都没什么关系,和他本人的武艺高低更没有关系,就是纯纯没人家有钱。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跳出来,又被他否定了。
刘备站起身来,向着陈到的方向看过去。
他在那块石头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再加上夜里没人知道他受没受伤,刚刚挨过骂的那个亲兵立刻惊慌地跑过来,想要扶他一把。
“刚刚多谢你了。”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亲兵结巴了一下,“主主主公?”
“谢你替我掩饰,”刘备笑了笑,“不过,实在瞒不过天下人啊!”
那些跟着他出征的儿郎流尽了鲜血,一个叠着一个,倒在荒原上,这如何掩饰得来呢?他骗得了自己,骗得了那些儿郎的父母妻儿,骗得了天下人吗?
……但,袁绍这样果决的出击,回想起来多少还是让刘备有些吃惊。
……他这一次是听了哪个谋士的话?
柘城大败与白马大捷两条消息同时传向了四面八方,成为了建安五年岁首街头巷尾,市井朝堂都在讨论的大事。
白马城满城的爆竹声中,第三位信使赶到了。
当这位信使将信送到陆悬鱼手上后,他终于有时间稍稍打量她一番,而后这个人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因为那正是岁首第一天,而这位女将军一身戎装,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她站在台阶上,平静地看信,周围人也都屏气凝神,似乎这座宅院和外面是割裂的,似乎这里连一碗桃汤,一份春盘都没有。
她就那样全神贯注地准备起下一场战争。
但当她看完主公送来的信,又看到信使脸上复杂的神情时,陆悬鱼轻轻地笑了。
“不要紧,”她宽慰他道,“打完这一仗,天下就太平了。”
第530章
有火堆升起来了。
士兵们掏出随身的焦斗,再从行囊里抖些干粮出来,最后抓一把地上的雪。
渐渐有温暖的气息飘起来了。
他们今天吃雪水煮饼渣,里面可能会掺杂些别的东西,比如埋在雪里的枯叶,再比如枯萎的果实,挑出去很好,闭着眼吃也无所谓。
但里面或许也有碎铁片,来源五花八门,可能是头盔或铠甲上掉下来的,可能是辎车上掉下来的,也可能是从碎裂的兵刃上掉下来的。
仗打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弓弦就会崩开,长剑就会断裂。
士兵们是不会伤春悲秋的,他们只会麻木地从流着血的嘴巴里挖出这么块东西,再继续将剩下的饭食狼吞虎咽下去。
在他们不远处已经有帐篷支起,有人端着火盆进帐,甚至还有咸肉煮汤的香味远远飘来,但那不属于他们,因此士兵们甚至连头也不会抬一抬。
在一众谋士赶到时,刘备还没进帐,他蹲在门口,眼神深邃地看着那群士兵。
他甚至被徐庶连唤几声后才回过神。
“元直,宪和,”他应了,又抬眼望过来,目光在谋士们中间停了一下,“文和先生也回来了。”
贾诩脸上有灰,而且还被他用袖子擦了几下,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擦得不干净,还有一道触目的痕迹。
这位平时看起来都很气定神闲的文士似乎毫无察觉,听到刘备唤他,便躬身行了一揖。
“咱们的残兵还在逐渐收拢,”刘备说道,“若非云长出兵袭其后路,袁绍恐怕追击更甚。”
徐庶似乎想说话,但刘琰先开口了。
“主公勿忧,荆州几路义军将至,依在下看,这一仗还大有可为啊!”
徐庶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非我小觑了几位使君,前番义军已败过一阵,彼军不过袁绍麾下一部曲私营,今番何能再战袁绍本部兵马?”
“圣贤亦有‘知耻近乎勇’之说,何况谁能生而知之,我见几位使君厉兵秣马,大非昔日之态,其中又有黄汉升这等勇将,元直如何臧否太过!”
徐庶似乎还想反驳,但刘备挥挥手,制止了这场争端。
“我看威硕此言,很有道理,”刘备笑道,“咱们就取威硕之谋,待援军至此,再与袁绍大战一场!”
他说出这句话时,身体从帅案后起身,臂膀抱在胸前,两脚分开,一副豪迈模样,刘琰见了,眼圈似乎激动得也泛起了淡淡的红。
“主公能取在下之谋,”他大声道,“何愁袁军不破!”
在一众诺声中,顶着那道触目灰痕的贾诩摸了摸胡子。
而徐庶皱眉看了看刘琰,又看了看贾诩,再看看气定神闲的主公,忽然就悟了。
刘琰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虽不精文武,却能跟在刘备身边这么久,还这么受倚重,本身就需要相当的能力。
现在两军交战,他的心腹能穿过战场,将密信送到对面大营里,这难道不是实力的提现吗!
这难道不是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将天下大势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这难道不是张良再世吗!
郭图抖了抖这封信,陷入沉思之中。
这封信用的是丝帛,而且非常精良,证明这人平时吃穿应该都很奢靡。
但笔迹有些不稳,转笔很生硬,一看就知道住处不怎么暖和。
写信的人受了平时没受过的苦,很是狼狈,但他心中的急迫几乎跃然纸上。
看信的人目前的生活质量就比他强多了,住的是用皮毛加厚过的保暖帐篷,帐篷里除了火炭外还点起了驱除炭火气的香炉。
他手边有热茶,甚至还有一盒蜜饯。
郭图一边看信,一边伸手从里面挑了个李子出来,啃了一口,于是珍贵的甜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中。
但这位谋士仍然觉得嘴巴里很苦,蜜饯都压不住的苦。
若论狼狈,他觉得自己比刘琰更甚!
主公赢了!不错!可喜可贺!
可为什么是荀谌进的言!立的功!
这样一场大胜能为荀谌赚来多少分量,郭图想都不敢想!尤其再想到荀谌虽并未明确与大公子疏远,但与三公子交情却更甚!
邺城有审配,主公身边有荀谌,现下更势如破竹,大败刘备!将来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郭图饱满的两腮缓慢蠕动着,他眯着眼睛,像是在享受当下嘴里的甜美滋味,又像是在谋划那个甜美的未来。
当他终于将蜜饯咽下去后,有仆役度其神色,上前为他递了一块蘸了温水的细布。
郭图将手递了过去。
“为我更衣,”他笑道,“我要去见主公。”
荀谌进帐时的脚步并不快,但他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谋士们之后,那颗心忽然悬了起来。
这位颍川荀氏出身的谋士若论安邦立业之才,断然是比不上他那位冰清玉洁的兄长的,但他很善于抓住时机,且更善于揣度别人脸上的细微表情。
比如说见到郭图将手笼在袖子里,一本正经地立着,连袁绍的脸都不看,荀谌就忽然察觉到不对了。
郭图是很爱奉迎主公,揣度主公心思的,荀谌常常觉得郭图能在河北众多谋士中钻营到现今的地位,谋到一席之地,这份功力实在是不可小觑的,这甚至也不是在菲薄他的谋略,因为河北谋士们私下里都觉得郭图要是留在大公子身边,替他整顿后勤,出谋划策,那都是很出色的——但这个人私心太重了。
别人私心重,好歹还讲一点理想,无论是君君臣臣间的理想,建功立业的理想,名载史册的理想,反正多少是有点理想,也有点脸面的。
但郭图心中除了私心,啥也没有。
……也不对,荀谌又想了想,觉得郭图心中除了自家一亩三分地之外,肯定还有一只猛兽。
以他那个嫉贤妒能,恨同僚如仇寇的性情而论,说不定每天要扪心自问,河北有没有人能胜过他,坐了主君下手第一席的位置啊?
有的话,那必须不能留,咬死!立刻咬死!
……这就决定了他做事目标不是卷死同僚,而是整死同僚。
谋士们差不多到齐了,上首处的主公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行礼时,郭图忽然微微侧头,看了身侧那位俊秀如玉的年轻谋士一眼。
荀谌一下子就看到那只野兽从郭图怀里探出两只绿油油的眼睛了。
当飘飘荡荡的旗帜赶到刘备容身的小城时,城内外已经被人挤满了。
有渐渐归队的士兵,也有前来帮忙的世家豪强,甚至还有天子的使者,尽管一身锦袍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当中颇为鲜艳绚丽,但脸上的不安还是出卖了朝廷的内心。
但刘备看起来就自信多了。
他甚至设宴款待了众人,用的还是众人带来的食物与浊酒,他甚至还在酒过三巡,眼饧耳热的席间大声地宣布了他的计划。
“吾初遇袁本初,一时不察,为其所败,然吾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万民之助也!今有诸君襄助,何愁大业不成!”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举杯高呼道,“诸君且饮此杯,吾明日即破此国贼!”
“明公此言不虚!”有人大声道,“我等安心以待捷报便是!”
灯火通明,一片欢呼,期间也有人忧心忡忡地互相交头接耳。
刘备前番大败,今番再战,军中却不闻肃然,只见骄横狂悖,这可不像是能赢下这场的样子。
……要不再给袁公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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