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他们看看她,她看看他们。
“那咱们试试。”
陆廉的兵马已近长垣。
这里原为长罗侯国,据说前汉有位名叫常惠的大臣几番出使西域,又击败匈奴,立下大功,因而被封为长罗侯,长垣便是他的封地。
但王莽篡汉后,长罗侯国除,长垣渐渐也变成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直至许攸南下,秉着“老板的钱不是钱”的原则,令驻守这里的武将修了修城池,于是那高不过丈余的小城也就有了点重兵把守的气质。
这里的守军并不多,只作为运粮的一个中转点,因此只有随粮食而来的士兵进驻此城时,它才会真算得上一座防御工事……但这种事陆廉又不会知道。
她的斥候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离远了看一看,再凑近好让对方守军射他两箭,带着甲胄上的箭矢回去复命。
这样一来,陆廉就很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说她需要在这里解决掉后面跟着的那支兵马。
“诱我出战?”
“许是诱明公出战,”荀攸说道,“陆廉兵精粮足,又有张辽太史慈这样的猛将,她可设伏于路,待明公近前,已入彀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地图上一片模糊处画了个圈。
“此处有山,名为杨山,”荀攸又在一条长长的墨痕上点了点,“有大泽水汇入黄河。”
几个人一起将眼睛投向那个很适合打埋伏的地方,其中有人又提出几种想法、建议、以及质疑。
“若是陆廉早已识破长垣无守将,又将如何?”
荀攸摸摸胡子,“她识不破。”
为什么识不破,荀攸就不肯多作解释了,只继续说下去他的想法。
在荀攸看来,他们根本不需要追求以少胜多,与陆廉决战。
他们只要保持这个与陆廉为敌的姿态,冀州境内的士族自然会慷慨解囊,袁绍也会不得不做出极大让步,请这位被自己辜负的老友重新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钱粮与根据地就都很容易解决了,只要主公挺过了初期最危险的时刻,并且能够向兖州人证明他会继续留在中原,那些蛇鼠两端的兖州世家就难办了。
……他们可能要变成蛇鼠三端。
基于这个出发点,荀攸认为他们可以在长垣虚张声势,与陆廉的伏兵对峙一阵,做出长垣守军也将出城围剿的假象,令陆廉恐惧地逃走就够了。
当然,陆廉作为当世名将,也可能真就跳出来准备和他们大决战一场,维护自己不败的声名,但谁会真同她打呢?
明公的兵马到时一定会跑得远远的,她要打,就去打袁本初的长垣吧!反正也不是他们的城池,随便打!
“不成。”曹操忽然说,“陆廉此人,与旁者大不相同。”
几名谋士和武将一起看向了上首处的主公。
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获胜的机会,只是现在实力对调,他需要珍惜自己的每次出击,无法再向前度攻伐徐·州时那样挥洒兵力而已。
“咱们得想个办法,试一试她。”他说道。
夏侯惇皱起眉,不解地问道,“怎么试?”
“我有幼子,失散于乱军中,为陆廉所得,此子颇得我爱重,”他说,“我若遣一使,携礼物去陆廉军中,如何?”
尽管说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曹操看起来平静极了,甚至带了一点微笑。
他伸出了既不细长,也不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了红漆杯,于是那只手也染上了一丝猩红的光晕。
第536章
风嗖嗖的,虽然没下雪,天上的云却越聚越多。
太阳忽明忽暗,营地里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有人不解地抬起头望一望天空,看那渐渐厚重起来的黑云,叹一口气。
帐篷里是见不到这样沉重景象的,因为帐帘严丝合缝地放下,窗口的帘子也被盖上,除了高处有一面小窗防炭毒之外,这座帐篷可以称得上密不透风,因此更加见不到阳光,白昼亦如傍晚般昏暗。
在这样的帐篷里做活是需要点灯的,但卞夫人很珍惜灯油,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也只点起一盏灯,脚下放着炭盆,就这样默默地缝缝补补。
曹丕就是在这时候来到门外的。
他很恭敬,请帐内的婢女通报后,站在寒风里等了许久,直到里面窸窸窣窣的裙摆曳地之声渐渐远去,似是进了后帐,婢女又出来为他卷起帘子后,他才低着头,小步趋行到母亲身边。
“父亲令儿子来此报信,”曹丕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之后才开口,“已有使者往陆廉帐中拜谒,也带上了阿母为五郎与陆将军准备的礼物。”
长相柔美的卞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的声音很柔和,回应也很简短,按照礼数,曹丕应当行过礼后便退出母亲与庶母们居住的这座帐篷。
但这位聪慧的少年并未如此,而是继续保持着回话的姿态,恭谦地等待他的母亲再说点什么。
卞夫人察觉到了,春山一般的眉轻轻皱了一下,“我儿还有话要说?”
曹丕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不安。
“阿母……”
“嗯?”
“儿子曾劝说过阿母,阿母亦应了儿子的请求,”曹丕说道,“陆廉有那样的名声,如何会为难一个稚童呢?儿子不明阿母此举之意。”
卞夫人脸上那宁静而祥和的微笑消失了,但她没有发怒,也没有高声驳斥,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妇人家,思虑不周,忧心太过,也是寻常事,”她最后仍然只是这样轻轻地说道,“你父亲也会谅解我的。”
……这话有点不讲理,但作为儿子,曹丕没有办法再反驳,只好行礼告退。
当两旁的婢女掀开帘帐,外面冰冷的阳光一瞬间洒了进来,将曹丕向外走去的身影抻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尖钉般猛然刺了卞夫人一下。
她在那一瞬间一定是眼圈儿红了。
她生育了几个儿子,也是曹操现今妻妾中地位最高的,可以勉强称一句正室,但在她这些日子的噩梦里,始终浮现着另一个女人的脸。
那位夫人品行正直,待她虽不亲厚,但也从不为难她。那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尽管没有自己的儿子,但另一位妾室死得很早,所生的孩子就被她视如己出,细心抚养长大。
那孩子生得俊秀,品行宽厚,又有才华韬略,是一等一的好儿郎,所有的弟弟都敬爱这位兄长,所有的长辈都觉得曹家的基业就该由他继承。
然后宛城一战,什么都变了。
卞夫人永远记得那一天,她记得丁夫人那张几乎发狂的脸。
“他为了你,连自己的马都献了出来!你竟然不救他!”她尖叫道,“你竟然不救他!”
她还记得夫君身上那件绛红暗纹曲裾被丁夫人死死揪住,用力向外拽,像是要将他的心肝拽出来看一看!
“他已死了!”夫君的声音很低,又很清晰,“我如何去救!”
“你休瞒我!张绣不是遣使——”
“啪!”
丁夫人捂着脸,趴在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母兽般发出低沉又绝望的哭声。
而她的夫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脸上的神情很克制,像是一个不屑与歇斯底里的妻子纠缠的丈夫,匆匆地离开了。
躲在壁衣后屏息凝神的卞夫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察觉到。
但她莫名觉得,就算他察觉了,也不会有一句话,一件事会有所改变。
那颗心终究是没有被揪出来看一看,看看它是不是金石一般坚硬又冰冷。
卞夫人就那样怔怔地坐在那里,直到其他妾室从冰冷而没有灯火的后帐转回来,继续围在她身边闲聊缝补,她也终于拿起了夫君的长袍。
她的耳畔仍有丁夫人那一日的哭声。
她的内心仍有自己的哭声。
有曹老板的使者来了,吓煞一干人等。
来的还是个老熟人,见面就笑眯眯地行礼,陆悬鱼见了一般使者通常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来,唯独见了这位相貌颇清秀,笑容也很讨喜的青年文士,硬是脑子都不用转就应酬起来。
“竟然是郭奉孝!”她惊呼了一声,“你还没死!”
郭嘉脸上一点讶异都没有,他的笑容甚至更灿烂了,“嘉自离将军后,时时记挂将军对在下之照拂,未能亲往将军帐下致谢,不敢仓促就死。”
“那你现在来了,”她说,“是来道谢的吧?”
郭嘉点点头,陆悬鱼大喜,正准备不讲武德地喊人给他拖出去,郭嘉却挥挥手,让身后捧着匣子的侍从上前一步。
“在下今日来此,是为我主致谢的。”
……她挠挠头,很想说一句他家主公差不多也是这个待遇。
但匣子已经捧到她面前,使者打开一条缝,里面立刻有幽香传出,好似这冰天雪地的时节,曹操送来了一匣子鲜花。
当她打开那只匣子,将罩袍取出来时,无数朵细嫩洁白的小花立刻盛开在眼前。
“此花名末丽,又名鬘华,据说是浮屠教传经时所携,一路自西域传至大汉,”郭嘉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她,“此袍非他人所制,而是公子之母感念将军怜惜幼子之恩,特请我家主公为其转奉。”
……伸手不打笑脸人。
……尤其这衣服还做得相当漂亮。
……她犹犹豫豫的,伸脖子又往下看了一圈。
古怪。
张辽和太史慈都将眼睛转开了,没看她。司马懿却是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郭嘉,一会儿又看张辽和太史慈,好像两只眼珠根本不够用,只能借助脖子的力量小幅度转来转去达成一个小目标,否则要么多加两只眼,要么恨不得直接飞出眼眶。
“那谢谢你了,”她想想又改口,“不对,谢谢那位夫人了,你要见一见曹植吗?”
招待使者吃饭,顺便把曹植拉出来遛遛。
娃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她不理解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他在军中好像没什么精致吃食,除了偶尔得两块饴糖之外,也就偶尔给他踅摸两个鸡蛋,又或者一只鸡腿还像点样。
不过这孩子也能吃苦,不管给他啥他都不挑,吃得飞快,晚上还能靠刷脸让小二小五偷偷给他做顿点心。
但郭嘉见了他又是拍又是捏的,很快这孩子忍不住眼泪又开始哭,她为了人家妈送来的礼物,还得硬着头皮解释两句,“他平时吃得很饱的!我没饿到他!”
郭嘉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将军仁德,海外皆知。”
……还是有点尴尬。
“你看,他好好的,”她说道,“你可以给他领回去了。”
这位使者似乎吃了一惊,“将军不曾说笑?”
“不曾啊,”她说,“我留一个八岁的小娃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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