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有冀州军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最终汇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
——又是臧霸第一个出声,他说这座城守不住了,必须向下邳撤退。
张超是不服的,但陆白很快就赶来了。
“这座城守不住了。”她说,“咱们得立刻撤出城。”
这位陆廉的好学生一瞬间就崩了。
“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报国之时,何能出此惜身之语!”
那张沧桑得看不出昔日养尊处优模样的脸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识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后,又看向陆白。
但陆白没有一分一毫在吕布面前泫然欲泣,决意殉国的模样,她的神情在火光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柘城月余间分不出胜负,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们就是那支援兵!”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孟高公要将朝廷最后一支援兵也轻掷于此吗?”
张超张了张嘴,又痛苦地闭上了。
“那咱们撤,”他说,“还有城中的许多人……”
“他们跟在后面便是,各户自有男丁护着,”臧霸道,“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人。”
张超注意到当臧霸说出这句话后,陆白沉思了片刻。
“派百十个人,去将吕布与其兵卒家眷接出来,”她说,“咱们一起走。”
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势如火,袁逆片刻便将入城,岂有闲暇去接那些妇人?”
火光中的陆白轻轻点了点头,“我亦是妇人。”
在这个风雪夜出城的人群里有哭声,但更多的人连哭声也没有。
这些被排除在阴谋之外的人里,许多是张邈张超兄弟带来的兖州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小沛,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垦了农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买了铺面,有了营生,顷刻之间,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逃出城时,甚至许多家当都没有带上,有人带了几斗米,有人带了两匹布,还有人用平板车装上了老娘,推着就往城外跑。
有喊杀声在后,他们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们甚至看到有车马从身边经过时,都没空去羡慕一下辎车里的妇人。
辎车里的妇人一声也不发,拿了个小垫子靠在车壁上,用一条皮毛大氅盖住身体,在土路颠簸中已经睡着了。
大氅上还有隐隐的金银线勾边,领口处的金扣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认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说夫君那样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该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才气派。
大氅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秃秃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难看。
但她就是围着那样一条破旧的大氅睡着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后有喊杀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
身前也有,由远及近,向她而来。
她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
风雪声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来走去,鞋靴碾过冰雪的声音。
忽然有人小声哭了起来,而后又有人轻声安抚。
严夫人在没有炉火的辎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气,才不甚灵活地掀开一点车帘,向外探看。
林间的新雪是蓝紫色的,坐在板车上,石头上,雪地里的百姓们也是蓝紫色的,辎车附近那些并州人的妻儿也是蓝紫色的。她们镇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拢新雪,小心吃进嘴里,解一解这大半夜的干渴。
还有那些女兵,她们也是蓝紫色的,抱着弩,靠着树,一面休息,一面警觉地四处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些近前的人,他们都是模糊的,尽管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拎着长戈,在比比划划,严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个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见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穿戴过气派的金冠锦袍了,而且他匆忙赶来,又杀退了追击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血迹,远看很有些吓人。女兵们久经沙场,不为所动,百姓中有些妇孺立刻吓得躲在了家人身后。
但当他又夹了一下马腹,急匆匆向这架辎车而来,头巾下的白发飘在空中时,她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层金光。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雪后初晴,天光将亮时,有人拿来铜镜,请大公子仔细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铜铠打磨光如明镜,在晨曦下明光灿烂,像是天神用黄金锻打而成的一位将军,浑然不似凡人。
他这样前后照了照,志得意满地上马准备进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欢呼爱戴时,忽然有人匆匆而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大公子,”郭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谭皱起眉,“为何不能?”
“大公子此时入城,城中豪强必定争相赶来马前侍奉。”
“诸君甘冒风险,替我夜开城门,纵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谭问道,“我如何不能进城同他们结识?”
郭图那双温厚又慈祥的眼睛轻轻眯了眯。
“若进城,必定要约束士兵。”
“自然要约束军纪,公则先生如何会有此问?”
“兵士围城日久,伤亡甚多,正该让他们提振一番士气,”郭图温言道,“若大公子此时约束他们,来日拿什么攻破下邳?”
公则先生高冠博带,在晨光中仰头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任何一个满腹经纶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让那个马背上如天神一样的人打了个冷战。
“他们信我,他们信我品行如陆廉一般,才会开城门迎我进去。”袁谭无力地说道。
郭图微笑着轻轻点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三日之后,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第594章
小沛城跑了个大半。
并州人一定是一个不落地都跑了的,他们对自己的将军有种谜一般的信仰,他们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帮老兵养马的仆役,还有并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着火时就开始准备出城要带上的家当,因此健妇营的女兵匆忙赶来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只草草清点一遍,就带着他们出城了。
兖州人几乎也跑光了,他们是张邈张超的部曲,互相熟识,只要一家听到命令,所有人都跟着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没怎么迟疑。
这两种人都有自家要追随的主君,不会被袁谭所打动,因此走得非常坚决,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们犹犹豫豫,相互问询。
——大公子进城,会纵兵劫掠么?
——怎么会呢?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陆廉一个军纪严明,宽仁爱民的将军?
——可是,可是,那么多人都跑了呀!
——尔真愚夫也!那群人本来就是一群流寇!四处大兴干戈,早年同大公子结下许多血海深仇,现见义军入城,自然是要逃的!岂能与咱们沛人相提并论!
有人的声音这样响亮,这样自信,甚至在周围亲邻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将嗓门提高了几度,大声道:
“难道这只是我一个黔首的见识吗?你们可见到了,城东那些贵人有什么动静没有!”
“不错,不错,他们是有车马的,要是想出城,比咱们可是快多了!”
“咱们沛地的贵人可是没有出城的!”
“他们那样大的家业都不怕劫掠,咱们这一口灶,一口锅怕个什么!”
“王大,就你家妇人那样的颜色,你还要慌慌张张将她藏起来吗?”
一阵哄笑声盖过了城中兵荒马乱的声音。
有些小沛人还是跟着守军逃走了,多半是一些戒备心很强,不容易被取信的人,他们既然看到了守军的品行,心中觉得未必有多好,但至少是可以跟随的,就不愿留在城中等一个未知的未来。
但还有些小沛百姓更愿意信任那些欺压他们的本地豪强——毕竟贵人们都没逃,他们有什么财物,值得特意逃走呢?
他们都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得到了信心,并且在返回自己家中时,很是爱惜地检查了缸里存着的腌菜,墙上挂着的藤筐,还有那样好的一根房梁,虽然破旧却尚能遮风避雨的木门。
光线忽明忽暗,这些破落的家当也跟着忽明忽暗,在昏暗的光线里掩盖住了虫吃鼠咬和岁月摧折的痕迹,变得崭新而宝贵起来。
对于这些小民来说,它们原本就是崭新而宝贵的。
这让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同焦急询问自己的妻子说出了他的决定:
“城东的贵人们都不曾离开,大公子必不会伤到我们,”他说,“咱们只要在家中小心待个几天,不去招惹城中军士便是了。”
那些贵人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很郑重地打扮了一番。
他们沐浴更衣,连鬓角处的杂毛都要对着铜镜,让婢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修掉,确保镜中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仪态完美,万无一失的。
屋檐的落雪被屋内的热气烤化,一滴滴落在屋檐下时,士人披上了氅衣。
仆役躬身等在台阶下,替士人穿上木屐。
这东西并不适合雪后穿,但一位束发着冠,宽袍大袖的名士一定要穿着这种东西,看起来才有超尘脱俗的风仪。
况且他不需要走很远的路,他只从正室走到门口,有车夫赶着轺车,等待已久。
“也只有迎接大公子时,才值得这样郑重。”
他坐在车上,与同行的友邻一起出发时,身后的仆役已经准备好了。
尽管在昨夜的战乱中,他们都损失了一些仆役,但对于赢得大公子青眼来说是值得的……况且仆役这东西,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那些剩下的仆役中有没有人在昨夜失去了亲人,贵人们各自表现不同,有人温言劝慰几句,有人则全无表示。
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哪怕这些人哭红了眼睛,也得赶紧在竹箪上放满食物,又在水壶里注满肉汤,仪式感满满地捧出来,一路去到城门口迎接大公子。
——这才叫箪食壶浆啊!
他们就是这样赶去城门口的,甚至在路上还要紧张地互相品评一下对方的装束举止,要知道大公子可不是陆廉,人家是真正四世三公的名门贵公子!身份高贵,目光挑剔,你要是门第名声入不得人家的眼,你就靠边站着吧,人家多一个眼神也不会给你!
陆廉是什么人啊!陆廉是路上见到一个挑粪的都能不嫌臭地跟人家聊上几句!就那样的,你穿得再郑重,门第再高贵,她能看出来吗!她能高看你一眼吗!你穿给瞎子看呢!
他们因此更加紧张,更加期待,甚至在看到冀州人不同寻常的模样后也不曾意识到什么。
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场战斗和冀州军之前经历过的那几场战斗有什么区别。
因为徐·州守军收缩防线的缘故,在小沛之前,冀州人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姿态一路南下,没遇到什么困难,士兵情绪也很放松,他们只需要一点犒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要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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