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有执旗兵骑于马上,手持旌旗而来。
公卿之中起了一阵轻微的涟漪。
杨彪没有出声,但他的目光轻轻动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陆廉的执旗兵,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卫。
尽管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整支军队里最不需要承担战斗任务,而只负责礼仪方面任务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卫是从宗室与公卿家中选出来的儿郎,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身材挺拔匀称,面容俊秀端正,他们穿上礼仪甲,持戈矛立于天子近侧,威风凛凛,如神人一般。
陆廉的执旗兵是从各营选拔而出的精锐老兵,尽管为了今天的入城仪式,他们昨天一定是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给自己清理过,但皮肤依旧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执旗的手上甚至带了许多伤疤。
但他们的目光中有种平淡的傲然——某种久经沙场的傲然。
当他们越来越临近,双方的差距也就越来越明显。
——正如同天子与这位宗亲的差距。
刘备是在许多人簇拥下来到天子面前,行叩拜之礼的。
当然天子没有让他把这个礼行完,就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
“卿讨贼平乱,克复汉业之功,虽圣贤者,无以加之!”他高声道,“朕虽为德薄之君,赖上天圣德威灵,以卿授朕!否则,朕将无颜以对宗庙也!”
天子噙着眼泪,刘备也噙着眼泪。
“臣能讨逆破贼,全赖天子圣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负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颜以对朝廷——”
……于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于是天子又扶他了。
两个人就互相握着对方小手,亲热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门语言进行书面语交流。
簇拥在刘备身边的人里,只有陆悬鱼微微动了一下脖子,其余都姿态优美,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一群姓刘的。
说起来有点玄幻,刘表给粮给得不太痛快,但给儿子给得非常痛快。
子龙的冀州降卒们还在宛城敲碗等饭时,荆州大公子刘琦已经被送到刘备帐中了。
这位大公子听说也不太受爹爹待见,而且还没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挠的战斗力。但他性情温和,不受待见就咸鱼躺,不发疯,因此陆悬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除了荆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过来了,这位叫刘循,是益州牧刘璋的儿子,年龄长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赶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当然刘循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来,他身边带了一支卫队,据说还有个叫法正的文士给他当导航——陆悬鱼只随便听了一下八卦,司马懿嘟囔说那人虽有才学,但看着是个小心眼儿。
柘城到成都平地来回也是两千六百多里路,这还不考虑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刘璋一听说消息,立刻给儿子派出来,这么远的路,刘循居然紧赶慢赶也跑到了,这个赶路的功夫就大大震惊了她。
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过来,叙一叙齿序,以晚辈的身份亲亲热热地围在刘备身边。
只有刘勋不同。
这个在豫州和庐江之间往返跑的,面团儿似的胖子明明有儿子在这边,但他一定要自己过来,昂首挺胸地站在刘备身边。
不管是站在身边的,还是跟在身后的,他们都在理直气壮地分享这份荣光,并以这种理直气壮的姿态来暗示天子与公卿,他们作为宗室,是更倾向于哪一侧的。
不管天子心里怎么想,反正封赏给得很足。
刘备封平原公,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仪同三司,正式成为实权王侯——等到将来平定河北,再论功行赏时,妥妥的就是一个诸侯王了。
至于会不会更进一步,这事不取决于天子,也不取决于刘备。
封完了主公,接下来该封谁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陆悬鱼没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对视。
“陆卿。”天子叫了一声。
“哎。”她应了一声,然后迅速补了一句,“臣在。”
她身后乌泱泱的谋士和武将们神情很平静。
公卿们的眼神也都不带乱的。
只有那几个宗室的脑袋动了一下,很吃惊地看她一眼。
不过宗室们也不是傻子,在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对她的言行举止习以为常后,也迅速恢复了老僧入定脸。
小皇帝来到她面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书面语了。
“卿当封侯。”
“谢陛下,”她说,“之前封过了。”
……就有人偷偷把头低下,将拳头堵着嘴。
小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对话难以为继,“封过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实臣也不……”
小皇帝打断了她。
“卿知乐陵否?”
“乐陵,”她重复了一遍,“当然是知道的。”
“乐陵曾为燕将乐毅攻齐所筑,又属平原,堪合平原公与卿恩义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着说完,看她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乐毅兴兵不为利,而为明燕主之义,围城不害民,此仁心着于遐迩,终能以弱燕而克强齐,与卿亦不谋而合!”
天子掷地有声,公卿们相互交错的眼神里,有愕然,亦有感慨。
谁能说天子喜欢陆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么会喜欢陆廉呢?
如果说在那个几乎命定的未来中,刘备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么陆廉就是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牵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憎恨她!
她保护不了天子的玉座,却实实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两座宗庙!
——乐陵之封邑,正衬卿今日之功!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涌上街头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还有小镇和村庄,都有人载歌载舞起来。
他们是在为刘备和陆廉欢庆吗?当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们在为自己欢庆!
人人都在说,袁绍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听说河北那边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过黄河来避难呢!
这回轮到他们啦!咱们可是要过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躲在城里,忍受着石头和箭矢从头顶飞过!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饥挨饿地泡在屎尿污染过的冰冷污水里!
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逃难,再也不必哭着喊着目送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离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还未成熟的麦田旁,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骑兵挥舞火把,冲进麦田的那一个既定的未来。
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命运,不再是他们的未来!
有人趴在泥土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打了几个滚,滚得褴褛衣衫上满是泥土后,又呜呜地哭起来。
泪水流进泥土中,将泥土也浸湿了。
——这样湿润的土地,会有一个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没卖,有人打扫得很干净。
陆悬鱼来到门前,跳下马时,李二就跑出来了,一溜烟地跑到她身边替她牵马,还特意一膀子给她身边的亲兵撞开。
“主君——!!!”
……她打了个哆嗦。
十几年过去了,唯独这哥们硬是没显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着个有福气的肚子,身手还这样利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里好像突然活了起来。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挥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许淘气,陆白同女兵商量着再牵一头羊来。
她走进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张张嘴,有点羞怯。
“我忘记买糖了。”她说。
小郎脸红了,推了一把抱着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虽然似乎这时候阿草哭一声才好,但已经十岁的阿草红着眼圈揉揉屁股站起来,硬是没哭出声。
有人没忍住,偷偷笑出声。
天子和主公还有那一大群宗室在进行老刘家专属的交际活动,间歇时间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个一个地跑过来了。
她想不起来请,他们也想不起来写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过来。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说从青州赶过来的田豫,又黑又瘦,风尘仆仆,同她絮絮叨叨讲了好久的话,虽然都是一些应该拿到公府去说的政务,可简而言之不过一句话——
青州很好。
萧条是一定萧条的,没有什么地方能在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后还能保持住繁荣富饶,可是百姓们没有流离失所,妇人将田地照顾得很好,她们咬紧牙关,忍住每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泪水,支撑到了这个春天的来临。
将士兵们放回家乡吧,她们会哭着跑到村口,翘首以望,直到她们的亲人归来,让她们用一双皲裂而布满老茧的手去抱一抱归乡的人,然后他们可以相携归家,盘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几个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麦子和田野里长出来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让他们好好地过上几年日子,让男人吃饱之后,先将钩镶和刀盾的用法丢到脑后,跟着媳妇下到田里,狐疑又敬畏地学一学新式的农具该怎么用。等秋天来临,村庄里又会多几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风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田豫这样慢慢地同她说,还有人继续往她的宅邸来。
有人情商很高,带猪羊来,比如说张辽。
有人情商欠费,空着两只爪子,带了几个想亲眼看看她的并州孩子来——这个是吕布。
……来了之后不负责干活,不负责维持秩序,只负责喝酒。
院子里的熊孩子越来越多,开始吱哇乱叫时,高顺走进来,看到了吕布,过去很肃然地行了个礼。
吕布抬眼看看,见他今日未着戎装,便递他一杯酒。
两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对饮时,又有人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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