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朝臣们还是很肃静,头发丝都不乱,但偷偷地向身边的人抛了一个眼神。
接住眼神的人向四周再看一圈,又将眼神继续往外抛。
整个朝堂上,只有刘备和陆廉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连张飞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下邳是没有秘密的。
也许原本是有的,但这群人精一样的朝臣来了之后就很难再有了。
所以在一阵挤眉弄眼之后,有人很体贴地开口,说起今春天子籍田,果然各地都下了几场雨,可望秋时丰收了,就是农具和耕牛还不太够,尤其是新式农具,农人私下互相拆借开垦农田时,又经常起纷争,希望朝廷拿一个章程出来。
这是个很好的议题,能让群臣的目光从平原公身上悄悄挪开片刻,而且又确实有利于民,从上到下,人人都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此田官之职分也,”有司农官解释了一下,“奈何战事新定,户曹吏常不足数……”
“既如此,为何不催促州郡,令其补足?”
“农桑苦累,小吏入职,愿补民户、赋税之职,不愿领此苦事也。”
天子不是很高兴,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谁都愿意管秋天收税,谁都不愿意管春天耕种,又要帮农民验看开垦的荒田,又要协调农具,又要替人家操心耕牛累不累啊饱不饱啊饿没饿瘦啊。
北海孔融整了一本农书,不少黔首四处求购,琅琊家那个不治经学却很受陆廉器重的小子还新发明了曲辕犁,据说效果不错,两样加在一起,对于田官来说就更烦了。
他们当中许多人只是得过且过的小吏,大战过后,一片废墟的环境里,本职工作能做的勉勉强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接受新鲜知识呢?
“臣有一策。”陈衷忽然开口。
小皇帝眼睛一亮,“陈卿且道来。”
“而今袁绍弃世,诸子相争,军中渐有轮换归乡事农者,臣听闻青州多女吏,皆出健妇营,不如令其裁撤数百粗通文墨的女兵,令其暂管农事。”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孔融给了青州妇人们一个为吏的通道,这事很不入士族的眼。
他们的理由似乎是宽仁且体面的,但又是冷酷而傲慢的:妇人就该在家中纺线织布,专心侍奉翁姑,照顾孩儿,她们怎么能穿上小吏的制服,走在街头田间,与男子大声吵嚷,据理力争呢?
——这对她们来说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她们应当待父兄解甲归田时,满心欢喜地返回自家田园才是。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尽管现在被战争短暂打破,但群臣都觉得还是让她们早一点回家比较好。
但如果她们将孩子交给翁姑或是妯娌姐妹,一定要在县府中寻一个职位呢?
尤其是在健妇营也参与了保卫下邳的战争,那些女兵也一样殉国的前提下呢?
能坐在天子面前的都是体面人。
他们并不慷慨,不仅不愿打破女吏那三百石的界限,甚至还想方设法要再抢回去一点点。
但他们同时也并不将这件事看作会动摇他们统治的大事。
不如这样吧,他们窃窃私语,那些妇人想要官职,就给她们这个。
农人新开垦荒地时找她们,想要学习新的农业知识时找她们,租借农具和耕牛时找她们,其他还有没有什么相关的琐事?教黔首识字?给耕牛看病?行啊,一起打包丢给她们不就得了?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轻轻地点一点头,觉得这样倒也不错。
“既如此,便如陈卿所言,新置劝农官,自健妇营与女吏中,择优而试。”
陈衷行了一礼。
大家都觉得天子做得很好。
这算不算奖励?肯定算奖励!只要做得好,可以从“吏”突破为“官”呢!那就是六百石了!
但她们要是受不住风吹日晒的磋磨,自己跑回家去,那断然也怪不得朝廷了!
至于会不会抢了他们的赛道,谁也不会往这个方向上想。
哪个世家子会做这些苦活累活啊!
但这对小皇帝来说,只是个前置。
他扬着下巴,从陈衷处扫过去,最后放在了还是很魂不守舍的平原公脸上。
“朕觉得,”他说道,“妇人未必不如男子。”
所有人的呼吸突然一滞,甚至连平原公都突然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天子。
但朝堂上唯一一个可以被指代进去的人呼吸没有乱。
……她甚至轻轻地发出了鼾声。
“臣也觉得如此。”平原公习惯性地应和了皇帝一句。
小皇帝脸上更开心了,他转过头去,冲小黄门招手示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黄门端着一个匣子,恭敬地送到刘备面前。
“听闻平原公府上有喜,”小皇帝笑道,“特备贺礼。”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只从雒阳皇宫里带出来的漆匣。
论匣子的手艺已经很精妙,但还不及里面的礼物。
……是一件非常美丽的,婴儿穿的小袍子。
……柔软又轻薄,水一样丝滑,再嫩的肌肤也不会被磨破。
……但一看那个颜色和花纹就知道,这是给女婴准备的。
平原公的脸色就有点微妙。
……也说不上是生气,但就是很微妙。
“谢陛下。”他说。
天子就更快乐了。
……就是那种双方有默契,有底线,谁也不会为了这个位置亮刀子给对方捅死,因此可以在底线里放飞一下,皮一下,让对方脸黑一下的快乐。
“若是位小郎君,”他说道,“就需要平原公自己准备衣服了。”
第603章
暮春时节,有落花飘飘洒洒下来,有人拎了个藤筐放在下面,摇一摇,扫一扫,看到一丛花在枝头开得正好,恨不得上去踹树干两下。
……踹也踹不下花,还容易扭了脚。
于是那个女兵悻悻地收了半筐的花,放过了这几株古树。
这些花有什么用?
用途可大啦!
晒干了可以煮水喝,可以梳头发,可以熬汤药。
虽说都是乡下的土方子,到底还是有小女兵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学。
陆白就没有这个好运气。
她身边这几个功曹、参军、部司马,都是很刁钻的人,听过她的转述,问题立刻就来了。
“咱们这到底算是官,还是吏?”
“自然是官。”陆白道。
“那为什么恰在六百之数?”
陆白眼睛一眯。
“你道他们是故意的?”
“必是故意的!”
吏的下限是斗食小吏,岁奉不满百石,上限是六百石,例如太守这种地方官的佐官,一般拿的就是个六百石的禄米。
听起来也不错,但再考虑一下快车道上那些世家举出来的孝廉和茂才呢?
人家起始就是六百石,稍作努力得一个县令的职位,薪水就千石了,那你辛辛苦苦从斗食小吏开始做起,封顶六百石,这听起来就很让人泄气了。
“咱们再如何尽心力,”一个参军嘟囔了一句,“还能登上朝堂不成?”
陆白瞥了她一眼,又忽然笑了。
“天下生民何其之多,许多人一辈子也当不上个亭长,”她说道,“难道入朝为官是什么容易事吗?”
“毕竟天下有男子做得到。”另一个功曹也嘟囔了一句。
“那我阿姊也做得到。”陆白说。
话题被短暂地聊死了。
“她不仅能上朝为官,她还能在朝会上睡觉。”
话题被彻底地聊死了。
这不是陆白真实的谈话水平,但算是她从阿姊处学来的谈话技巧。
果然在话题被彻底聊死再重启后,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挣一个孝廉的位置行不行?
想象中很行,实际操作不太行。
一郡不满十万人,三年举一个孝廉;不满二十万,两年举一个,二十万人,才能一年举一个。
这种竞争激烈程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黔首寒门都很难得到机会,更何况是妇人呢?
就算朝廷真给了妇人举孝廉的资格,多少年可以举一个?又要多少年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就算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部司马小声道,“谋一个从容些的职位如何?”
“譬如税吏?”陆白问。
部司马咬了咬嘴唇,一副别扭的神气。
“我这里有一个粮草采买的职位,原要给你的,”她说道,“但我突然给了辕门前那个小兵,你看怎么样?”
在场所有的军官都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依校尉之见,当云何?”
陆白环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个皎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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