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诸葛亮没有动筷,而是开口又问了一个问题。
“张公处置他们,是借了孙氏宗亲之手么?”
张昭轻轻点头,“不错。”
“为何?”
“宗亲骄横,若留置江东,恐生祸乱。”
“吴侯竟如此信任张公,连自己的兄弟都要一并处置了去?”
张昭仍然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孙伯符将军弃世之前,将吴侯交付与我,他自然是信我的。”
“张公以此报讨逆将军之情么?”
那张脸似乎僵了一下,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蔑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中原战势未消,江东士族纷扰疑惧,在下自然要扶保江东,尽心尽力。”
“此一时又如何?”
“此时平原公如天空之皓月,人心所向,江东士人盼归汉室之心,如——”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咳。
诸葛亮看了她一眼。
其实张昭这个话还算客气,她原本以为会讲点“此时袁逆已死,平原公平定北方后,天下将再无人能与平原公抗衡,我们打不过,早早就投了”之类的话。
“吴侯愿归朝廷么?”
张昭轻轻摇头,“吴侯不愿。”
“既如此,张公召在下来,有何见教否?”
张昭看了一眼那些仆役。
她忽然注意到,在一旁侍奉的仆役都不是凡俗相貌,而是一群穿着锦绣衣衫的美貌少年少女,此时鱼贯而出,卷起一阵香风,叮叮咚咚地就出去了。
“若乐陵侯喜欢,”张昭捻须笑道,“这座宅邸赠予乐陵侯如何?”
她愣了一下,“我不留吴地,况且这宅院也太贵重了。”
“无妨,”他很不在意地说道,“将这宅院砖石木料、花草禽兽、还有那些婢女仆役都交予他家的苍头,装车运到下邳去就是,哦,一位前日里还很喜欢寻山越来叙话,在下再从山越俘虏中选出一百男女精壮,一并随行如何?”
他讲话的神情并不郑重,更不紧张。
这是一份厚礼,但算不上伤筋动骨的厚礼,他必定觉得很值得,吴郡张氏也觉得很值得,因此处置那几百人的命运时,他随意得就像在处置一个装满蚂蚁的盒子。
诸葛亮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但没有说话。
“张公如此,”她静静地看着他,“我当何报?”
张昭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何须乐陵侯报答,只要吴侯入朝后,乐陵侯依旧将吴地交由吴人治理便是。”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略一思索。
“就这么治理?”他问道,“那数万兵卒又当如何?”
张昭似乎一点也听不出其中的讽刺,他仍然保持着微笑,“大族皆有私兵私田,到时自能处置。”
这是一个看起来体面极了的提议。
所有的脏活,张昭都干完了,兵卒拆散了,江东也彻底废掉了。
……她还能白得一个叮叮当当的宅子!大宅子!一比一!里面有爬满山石的藤萝,有悠闲自在的仙鹤,还有一群水灵灵的俊男美女!
现在的问题,只有孙权不同意该怎么办。
【他不同意有什么用!】
……激情开麦,差点给她吓一哆嗦!
【你现下自可策动江东大族一起起兵!孙权这是自废武功,趁机弄死他!】
【我是来休假的,非要说也可以是来出使,】她立刻打断了它,【我不是来杀人的。】
【不错,但我觉得,你要是带一个活孙权回去,刘备也许会给你十万金的奖赏。】
【嗯,然后呢?】
【如果你带一个死孙权回去,】黑刃撺掇道,【说不定给你一百万金的奖赏。】
【……我觉得,】她很谨慎地回答,【你一定要见一见那个人,你们俩特别合。】
虽然诸葛亮是正使,但他也在等待她的意见。
听完张昭开出的价码后,他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既不感到鄙夷,也没有出言劝阻她。
他的目光很平静,甚至很轻松,像是在等她将他想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之后,也真的将那个答案说了出来。
“我很佩服张公。”她笑了一下。
张昭的眼睛闪了闪。
“主战的武将被送走了,能与吴侯争权的宗亲也被送走了,”她说道,“江东只剩下了以张公为首的士族,和几万不受控的士兵。”
张昭捻捻胡须。
“然后,张公请我来这里作客,让我看一看江东士族奢靡骄纵到什么程度,我自然会想,如果只留下你们和那些士兵,江东会变成什么样子。”
“待平原公统一中原后,”张昭不动声色地微笑道,“重新治理江东便是。”
“不错,但有很多江东百姓会死去,或者生不如死,”她说,“毕竟孙氏父子平定江东之前,这里到处都是贼寇,张公必定也算到了。”
张昭不吭声,只是很矜持地抬了抬袖子里的手。
他当然算到了。
当他得知使者里有陆廉的那一刻,这个计谋很快就产生了。
——如何能留下吴侯?
靠武力不行,靠世家更不行。
武力不能拒陆廉关羽,世家则是一群墙头草。
但孙权并非毫无优势。
孙氏父子代耕耘江东,将这片山贼频出,民不聊生的土地治理成今天的模样,他们对江东的控制力绝对是有的。
所以,不如将所有会影响到江东稳定的,损害孙权继承权的人都通通拿掉,剩下孙权自己和那些在田里耕种的,泥屋里纺织的,江边撒网的泥腿子们绑在一起,怎么样?
看看陆廉还会对他下刀吗?
这个谈判失败了。
但张昭一点都没有生气,准确说,他满意极了。
只有诸葛亮板着脸,像是生气了的样子,但眼睛又很亮,“张公何必自污?”
“孙伯符将军弃世之前,将吴侯交付与我,”张昭还是那样平静的笑容,“我不能负了他。”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了。
程普已经从暴怒中完全冷静了下来。
“你这样一番筹谋,背上叛主的骂名,也不过为吴侯再谋得十年罢了。”
“十年已足够。”周瑜说道。
“如何足够?”
“我向吴侯进言,‘陆廉功高而不赏,刘备位重而无嗣,这是主公的机会,只要盘踞在江东,自然能够坐看大势成败。’”
“若是十年后大汉百战百胜,已平定天下了呢?”
这个俊朗斯文的青年笑了。
“那咱们就牵几条好猎狗,同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去。”
程普沉默了很久。
艨艟已经靠岸,有士兵跑上码头,在牵引楼船,一时呼呼喝喝,热闹非常。
他看着那个既定的,黯淡的未来,忍不住开口,最后问了周瑜一个问题:
“既已筹谋周全,江东还赖诸君辅佐吴侯,公瑾又何必与我这等老朽同赴江北?”
那个披着雪色罩袍的年轻将军已经走向下船的踏板,听到这个问题,脚步便停了一停。
“在下年纪尚幼,不曾与诸位同在破虏将军阵前效力,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能与程公同归,”他声音爽朗,如同雨后万里晴空,“是周瑜之幸也!”
孙权在太湖旁的那座宅邸里正等待着他们。
他看起来比初见时更加憔悴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的姿态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凄惨地跪倒在地上,表示他已经将武将和宗室都送走了,他是大汉最忠心的臣子,随时愿意作为一个小卒为大汉冲锋陷阵地效死。
他只有一个请求。
“我父兄的墓,都在江东,”他满脸的泪水,哽咽着望向陆悬鱼和诸葛亮,“请让我替他们守墓吧!”
……吴侯大声哭泣起来!
哭得她如坐针毡!
哭得诸葛亮赶紧跑过去,掏出细布给他擦脸,然后孙权一把抱住诸葛亮,在他怀里继续毫无形象地呜呜呜哭个不停。
……这个画面就特别的没眼看,不仅没眼看,她觉得过后只要想起来,就会打个寒战。
……反正她是坚决不去哄的。
孙权在诸葛亮怀里渐渐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扶着诸葛亮的胳膊,用一双惹人怜爱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英伟的年轻人。
“孔明先生……”他轻声唤道。
诸葛亮似乎也打了一个寒战。
……不确定,再看看。
“吴侯既有如此孝悌忠贞之心,”诸葛亮轻声道,“在下当回复朝廷与平原公,请吴侯继续驻守江东就是。”
孙权扶着诸葛亮胳膊的那只手上,青筋一瞬间迸了出来,但就像她上一个错觉一样,在下一瞬间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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