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但要是想一想,刘平家的女眷们原本锦衣玉食,现在被赶出去,不得不靠着这点起始资金精打细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别不堪忍受了。
因此伴随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没完没了的哭声,哭得刘备都心烦了。
“取些细麻来。”他说。
兵士立刻就小跑开,半晌拿回了一团细麻,“将军,可是要给那些妇人的嘴堵上?”
这位游侠习气的将军在这段细麻里翻了翻,最后扯出两小条,团了团给自己耳朵塞上了。
“继续抄家。”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旁边的小圆脸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我也来两团儿细麻吧。”
一间间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刘平卧室里,兵士敲来敲去,自屏风后寻到了一扇门,“将军!”
钥匙寻不到,但天底下没什么门是暴力破解不开的,一声巨响,灰尘散尽,满目的珠光宝气,简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有点不太认真严肃地思考起一个问题:百姓们穷得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剥下来,刘善人到底是怎么攒下这葛朗台一般的家产的?
但是她还在田豫身边伸脖子围观时,刘备已经一马当先冲进去了!
绕了一圈,手里抓着满把亮晶晶的东西,站在门口处犹犹豫豫地看向小圆脸,“宪和,你说我们备荒的粮……明岁的粮,也要现在买吗?”
小圆脸摸摸胡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刚想说话时,田豫上前了一步。
“将军。”他板着脸喊了一声。
刘备那张充满期望的脸瞬间颓了下来,手里那把亮晶晶的东西又放了回去,然后垂头丧气地从密室里出来了。
“搬吧。”他也板着脸。
于是田豫带着兵士就进去了。
夕阳照在刘备那张端正又年轻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光打得不对劲,竟让她看出了一丝痛苦。
……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痛苦。
但是过了一会儿,田豫又出来了,手里还捧了个匣子。
刘备的眼睛又亮了。
“这是用不上的吗?是要给我自己留用的吗?”他很有点期待地问道。
“下吏查点了一下,”田豫平平地说道,“这里似是缺了一条玉带,故而来问将军。”
于是刘备眼中的光消失了。
他从腰间摘下了一条玉带,丢了进去。
……她之前还真没注意!那竟然是一条丝绸制成,上嵌玉石的腰带!虽说那个玉石质地和她口袋里的传家宝没得比,但胜在绣工精细,仔细一看的确颜值颇为能打!
但刘备已经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那条玉带了。
这让她胸中头一次升起了一股圣母般的同情,她摸了摸怀里,然后凑了过去。
“将军,”她小声对刘备说道,“之前赐给我的金饼子,我分你一个吧?”
第96章
初平四年的夏天来临了,带着滚滚热浪与苍白炽烈的阳光,剥夺了这片大地接受雨露的权利,因此这个夏天就不免令人觉得很辛苦。
但是作为一条怎么晒也晒不出更多水分的咸鱼,她的日子过得倒是还好。她将隔壁的一套小院落也租了下来,扩展了一下地盘,于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她也终于可以在家里烧点水洗洗澡。而后又在城外开垦了一片田地,考虑到春天雨下得就不多,她没种粮食,而是种了些甜瓜。
现在瓜田每天都在充足的阳光直射下疯狂进行光合作用,积累淀粉,准备让果实变得更加甜美动人一些,再考虑到这个时代想吃点甜度足够高的水果很不容易,这片田地就寄托了她很大的期望。
平原城民风勉强还凑合,并没有很多偷瓜的人,但这时代野生动物太多,比如说豫州丛林里还有大象出没,因此这片荒原上也免不了各种偷偷跑来吃瓜的小动物。
她要是晚上有班,就白天来守瓜田,晚上让李二住这;要是有其他更夫替了她,她就夜里来守一守,顺便拎起黑刃,四处抓一抓猹【
瓜棚搭得很仔细,同心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因此还跑过来帮忙收拾了一番,有挡雨的油布,有驱蚊虫用的香炉,有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和干柴,还有一张睡起来很凉爽的竹席。
大家怕她守瓜田无聊,还纷纷出了主意。
同心建议她守夜时做点手工活,比如挖几个陷阱,打两只兔子回来;
董白建议她守夜时读读书,《尚书》《礼记》读不进去,《诗经》《春秋》多学点也不丢人;
四娘建议她守夜时溜达溜达,时不时跟其他在田里守夜的农人联络一下感情;
李二建议她守夜时练练箭法,在田里树个靶子打也行;
小郎建议她守夜时拍一拍瓜,挑个熟的带回来;
今晚也是个群星璀璨,没半丝乌云的夜。
她先挖了两个陷阱,然后在城外的这片农田里溜达一大圈,跟农人搭搭话——但是她这俩月一直没脱离都市怪谈的身份,因此农人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她也就知情识趣地赶紧走开了。
回瓜田拿起《诗经》读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正准备拍一拍瓜时,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响。
已近子时,谁会这时候跑过来?
她拿起长弓,搭了一支箭,但未曾开弦,只是向着传来马蹄声响的那一片丘陵处望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于是那名骑士也就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向她行来。
虽然是夏天,但这人一身铠甲,捂得颇为严实,背着长弓箭囊长枪,腰间又携刀佩戟,再加上身边还有两匹从马,一整个人间兵器的架势,就只是看不清脸,因为那张脸上半截十分肮脏,下半截又毛茸茸乱糟糟,单将这个脑袋拎出来比一比,也不知道该比鲁滨逊还是星期五。
但陆悬鱼毕竟是个自诩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姑娘,因此她打量一番后,决定在心里称呼这个骑士为猕猴桃。
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山贼,因此她收了弓箭,走上前去,以免这人勒不住马,一头扎进她的瓜田里,“将军何往?”
“此处可是……”猕猴桃勒了马,喘匀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此处可是平原城?”
“是平原城,”她点点头,“将军要进城吗?”
猕猴桃长吁了一口气,从马上翻滚下来,“我便要进城,也须等明晨才行,小哥为何在此?”
“那片瓜田是我家的,”她指了指,“这时候瓜快熟了,我得防着那些畜生偷瓜吃呢。”
他顺着手指望了望,于是视线定在瓜棚处了,“我赶了三天的路,鞍马劳倦,可否在你那瓜棚里歇一歇?”
她挠挠头,见猕猴桃伸出一只还止不住痉挛的手准备从罩袍里摸点钱出来,赶紧制止了他。
“将军赶路辛苦,歇一歇又不打紧,不要钱的。”
猕猴桃姓太史名慈,青州东莱人,来此寻刘备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但具体什么事,他就不肯说了,当然她也不是很好奇,但光看他这身脏兮兮的打扮就知道这一路极其辛苦。
……不仅辛苦,尤其醒目的是他那一脸的络腮大胡子竟然还被烧焦了一块儿,极其惨不忍睹。
再考虑到他这一路跑得这么快,到了城下却不强求立刻进城,她觉得这人必然不是公孙瓒属下,多半是哪个跟刘备交情不太深的诸侯,没有什么能半夜进城的令牌,也没有能让守城士兵半夜把备备拽起来的响当当名号,因此只能在这里等到天明。
她领着他走这一路上动了点恻隐之心,待到了棚子里,她又去田间的井里打了桶水回来,请他简单洗洗脸。
猕猴桃看了看她背后的弓,又看了看棚子里的这些摆设,“多谢郎君。”
……虽然又脏又邋遢,但这人观察力还颇敏锐。她正这么想时,猕猴桃伸手向桶里,舀了些水,开始喝。
……越喝越快。
“……将军你是不是渴了?”
那张脏兮兮的脸抬了起来,虽然看不清神情,一双眼睛却坦荡得很,“见笑,我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
……她有点后悔刚刚没收他钱。
同心煮了一罐肉汤,又给她带了些麦饼,现下支锅将肉汤烧开,再将麦饼掰碎了扔进小锅里,猕猴桃那双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这锅汤饼了,看得那叫一个认真,她想了想,又在田里走来走去,翻出了一个感觉熟得差不多,原本准备第二天带给小郎的甜瓜。
“郎君盛情,无以为报……”他又一次开始伸手去掏钱,被她制止了。
“你既然是来寻令长的,请你吃一顿饭,吃个甜瓜也没什么。”
虽然此时刘备已经升迁为平原国相,理论上可以辅助郡守管理十县,但考虑到公孙瓒和袁绍刚把这附近打个稀巴烂,管辖范围其实也没增加多少,因此老百姓还是习惯喊他令长,刘备自己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也应了。
猕猴桃风卷残云一般抱着碗干掉了大半罐汤饼之后,终于有功夫接上她的话了。
“郎君这一餐,难道是为玄德公?”
“总不好让你一个外人说这里人不热情不好客。”她无所谓地说。
猕猴桃思索了一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既如此说,郎君如何看此城之主?”
……不如何,六月里袁绍和黑山军张燕打成了一团,于是刘备可以稍歇一口气,但他的带头大哥公孙瓒又回头去打自己的合伙人刘虞了,因而这位新任平原相又开始忧心忡忡。虽说他的胡子不太茂密不敢随便拔,但是发愁时挠一挠头发总是可以的,因此县府里的人总能见到刘备在那里挠头发的画面,特别微妙。
……扯远了,她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令长是个好人。”
猕猴桃微微愣了一下,“好人?”
她点点头。
于是那一团毛茸茸当中咧开了一张嘴,“郎君是至诚君子,必不欺我一个外人,既如此说,我心便可宽慰了。”
……这肯定是来求刘备的,就不知道是借钱借粮还是借兵了。
猕猴桃吃过饭,又跟她一起啃了个甜瓜,其实那张脸已经洗干净了,光看眼睛还是个体面人,只是没打理过的胡子特别显眼,喝汤时汤汁沾上面,吃瓜时瓜籽也沾上面,这一通吃喝下来,光看他的胡子也能知道他刚刚吃了什么。
……因此这不是她情商低不礼貌,真是那一团胡子存在感太强。
猕猴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时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呵呵一笑,“今夜若不是郎君收留,在下明日还不知有多狼狈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她摆摆手。
“还有一件事想劳烦郎君,”他盘腿坐在那里,特别不见外地说道,“未审尊意若何?”
“何事?”
猕猴桃掏了掏袖子,掏出了一把匕首。
……吃饱饭好上路?这是她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不知道是准备让谁上路,因此脸色没止住的一变。
“郎君莫惊,”他笑着摆了摆手,将匕首倒着递了过去,“我亦知路上狼狈,仪表未修,此处既无铜镜,明晨又半分不能耽搁,因此只希望郎君替我略修一修须髯。”
她眨眨眼,看了看那一团毛茸茸,又看了看他,“不过萍水相逢,将军为何信我?”
“白头如新,倾盖亦可故,”猕猴桃笑得倒是很磊落,“我既不疑郎君,郎君又何必自疑?”
她倒不是自疑,她……她这手巧是巧,编两个陷阱是编得的,造一把长弓也是造得的,但她不善于修胡子,她也不能捉摸明白胡子这东西怎么修才对劲。
但看着猕猴桃信任的眼神,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帮他削了一小绺。
为了光线更明亮些,估计也是为了更舒服些,猕猴桃卸了甲,在棚子里躺下了,她左右看看,觉得这人右边的胡子被燎了一大块,左边还是削得不够多。
那再削一点,她一边寻思,匕首不知不觉就贴在他下巴的皮肤上……这人没动静,真信任她啊!她心中一感动,匕首就……
……就不自觉地按照她熟悉的那个审美,贴着皮肤将胡子刮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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