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她为什么要拉起一支军队?
答案挺简单: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上限的,军队没有。
无论她想要建立一支军队,融入一支军队,亦或者打败一支军队,她都必须先弄清楚“军队”的本质:它是如何组织起来,每一个零件起到什么作用,平时如何运行,战时如何运行,哪些是薄弱环节,哪些又是重中之重。
高顺和吕布教了她许多东西,但多半只存在于理论上,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她自己摸索着来。而且她已经开始察觉到,“军队”和“军队”是不同的:
高顺的陷阵营装备精良,刘备的军营装备寒酸,因此高顺能选择的战术,刘备不能。就比如她最为忌惮的长牌强弩,莫说刘备的兵马里见不到这两种烧钱的东西,哪怕在田楷的兵营里也是稀罕物什。
因此高顺教导她的那些理论知识,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
她决定自己试着招募一些民兵,并且听从三将军的劝告,先从一支百人队开始。关于这个决定,她回家宣布之后,立刻引来了不同的声音。
四娘觉得打仗很吓人,建议她继续打更,平平安安才好;
董白认为打仗没什么,不仅支持她,还挺想跟着她一起去的;
李二不仅附和四娘的看法,而且支支吾吾地表示他说不定能脱单了,就算是给他拉城外去能不能等他脱单成功再说;
同心想得比较接地气,“郎君打算何时招募,又打算去哪里招募呢?”
她想想,“有什么不同吗?”
“我听亡夫说……”
同心开场这几个字说出来,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带了一种鬼畜的平静,于是大小萝莉和李二都齐刷刷打了个寒战,但同心假装没看见,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琐事是高顺也不太会注意到的,但同心那位“亡夫”曲六毕竟还是兵士,因此接触得多一些,也就更有心得一点。
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义勇”发不发粮饷。
要知道每日两顿饭是必须要供给士兵的,除此外士兵跟着你,你就要发钱,不发钱人家养不了全家老小,就会光速逃跑。
许多诸侯发不起粮饷时也有别的办法,比如曹操前不久在徐州的三光表现,与其说是跟陶谦有什么过节,不如说是在给青州兵发饷:反正我领你们到敌人的土地上了,这里的良贱财帛都是你们的,能拿多少全看你们本事。
第二个问题是,她要什么时候招募。
现下已近初冬,此时募兵的好处是许多饿得没饭吃的流民会前来依附,可选择余地比较大;但坏处是初冬已经过了冬小麦种植时间,她不能让这些流民开垦她买下的那十几亩荒地,只能白给他们饭吃,人数越多,粮食压力越大。
或者也可以等到开春再行招募,白浪费一个冬天不说,秋季粮价相对便宜,春夏间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价昂贵。如果她现在买粮食……她要买多少,怎么运,放在哪里,谁来看守,又是一个麻烦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她要招募哪里的百姓来当兵?
刘备这一年多的表现不错,虽然百姓们仍然会在背后嘀咕他的破车和旧衣服,但依附平原的百姓越来越多,周边荒野重新开垦为农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众所周知,古代的百姓是最吃苦耐劳,柔顺不过的,但凡有一口饭吃,哪怕衣不蔽体也不愿意稍离乡土。因此想在平原招募这些吃饱饭的百姓当兵,就比较费钱,好处自然是这些百姓忠厚老实能吃苦,哪怕当兵应当也能成为好士兵。
她当然也可以去冀州那边看看,顺带打一打流寇,将流寇收编麾下,质量什么的就很不能想象了。再文盲的人也略知道一点曹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但就这样的曹老板也没奈何青州兵的军纪,她招流寇来的话……
再想想三爷的建议,陆悬鱼有点发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狠下一条心。
“今冬即行,”她说,“我要去冀州那边碰碰运气。”
……当初曹老板曾说他那位大哥袁本初“雅爱壮士”,是个极宽厚,极有美名的人。那她偶尔跑过青冀边界,去打打秋风,袁本初应该也不太介意吧?
陆悬鱼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与家里的大小萝莉们交代各种琐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去戳阿草的脸蛋。
熟睡中的阿草被戳得有点烦,嘴一撇就准备开哭,令她想起自雒阳而至平原这一路上所见所闻。
介意也忍着吧,她冷冷地想,谁让这位大哥打到“士卒疲困,粮食并尽,互掠百姓,野无青草”,荒野求生都不得,那薅羊毛可不就薅到他身上了吗!
第102章
平原是刘备的地界,博陵是袁绍地界,中间这部分就是交战区域,也就是“野无青草”最严重的地方,因此人烟稀少,除了老弱病残外,多半就只有流民,其中一部分成了山贼,还剩下一部分在这里苦苦挣扎,好在今春开始袁绍忙着转头去打公孙瓒,没空找田楷刘备的麻烦,因此边界线上的百姓至少死得不那么匆忙。
但秋天收成很一般,因此她带着李二和十几个游侠四处转转,第一天就招来了五十多个士兵。
这些人有高有矮,基本没有胖子,穿得都很褴褛,要求也很低,有口饭饿不死就行,报名从军时眼睛里全然都是期望,而且说得极其诚恳。
有人表示自己曾经给京洛地的军队当过民夫,所以特别有组织纪律性;有人表示自己祖上有从军报国的,因此自己特别有抗袁救国的好思想;还有人干脆自己就是关东哪一路诸侯溃散后四处流亡的士兵,完全就是一个会家子,极其值得信任。
她领着这些人,带上他们少得可怜的铺盖卷,来到了博泉庄,给他们一伍一伙地安顿下来。
然后就产生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矛盾。
“我祖辈都是京洛人,怎么能和雍州人一伍?”
“关中人怎么了?”她正在那里笨手笨脚地记竹简,听了抬起头有点不解,“关中人跟你有仇?”
那个脸上长了一根毛的京洛人撇了撇嘴,“雍凉蛮子,不类中国人。”
“你说谁是蛮子!”
“说你怎么了!”
“将军,我也不想同那几个侉子一伍……”
“你们这些淮扬来的南蛮子有脸说这个——”
天啊,头皮要炸了。
“吵什么吵!”她拔出黑刃,恶狠狠地插在地面上,“再吵的军法从事!”
于是这群叽叽喳喳跟小学生似的家伙暂时地偃旗息鼓,只互相挑衅地看一眼,再将目光收回来,在她面前探头探脑。
“将军,那谁是伙长?”
“对啊,你得寻一个能服众的。”
“我们伙也是。”
“我阿兄自然是能服众的。”
“你们兄弟三个一起来的,就算服众了?”
“狗贼,你不服气吗!”
她搓了搓脸,将黑刃从地面上又拔了出来,于是他们又一次偃旗息鼓了。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组织一个学生会活动都组织不明白,几十号人就会闹闹哄哄分割出一大堆的小圈子,而任何一个霸气外露的男主角或者女主角都可以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调度几十万人的军队呢?
“我先给你们念一遍军纪,”她说,“若有违反军法者,决不轻饶!”
几十号人都缩起了脖子,屏气凝神地听着。
听过之后,一个胆大的人悄悄又把脖子伸出来了,“将军,我们记不住,你能贴在墙上,让识字的人给我们多念几遍吗?”
这个不难,她点点头,转过身去,看向那些带出来的游侠,以及李二。
“你们谁识字?”
身后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这十几号游侠儿互相看看,又互相看看,最后有个人伸出了一只手。
“将军,”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写我的名字啊!”
……看起来她这支队伍还得先扫盲。
正万念俱灰之际,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嚷嚷了一句,“与我们兄弟同至此地的,还有位小先生,他必是认字的!”
……那她就去三顾茅庐一下?
五人一伍,十人一伙,二十五人一行,艰难地将这五十多人分成了两行,剩下事都丢给李二后,她终于抽出一点空,再跑去拜访一下那位小先生。
小先生虽然一路颠沛流离,衣衫破旧,但还顽强地留住了山羊胡子,而且打理得很精心,她一见就觉得这人气质和小学生们不同,于是便诚心诚意,想要请他来博泉庄当个狗头军师,帮她处理李二处理不了的琐事。
只不过听了她的来意后,山羊胡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始跟她聊家常。
“将军年少英雄,”山羊胡笑眯眯地问道,“未审郡望何处?”
来了来了来了,先问郡望,再问问祖上,哪怕不是四世三公,有个祖宗当过郡守也就不丢人了,但她编是编不出来的,于是十分坦率地说道,“没郡望,我原本是杀猪的,后来为国相提拔,出来募兵。”
山羊胡脸色一变,“将军莫非戏弄在下?”
“戏弄先生做什么?”她说道,“我那里缺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若是愿意来,另有一份俸禄养家糊口,不比你忍饥挨饿要强?”
山羊胡上下打量她,脸色不好地思考了很久,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军既有所请,敢不应践?”
军营第一天第一顿饭,士兵们为了一顿饱饭打起来了。
一共五伙,第一伙兄弟三人分走了一大半的饭,其他人吃剩下的,帮忙监督的游侠儿看到此情此景,正义心爆棚,给兄弟三人暴打了一顿,一地的粟米饭被踩得全是脚印,过后被收集起来,拿溪水涮涮,继续吃了;
第二伙有两伙人抢饭,她赶过去时这十个人打成了一团,尘土飞扬,那锅饭她觉着是很难吃了,但这群人打完之后还是鼻青脸肿地把它吃了;
第三伙有人将自己脑袋伸进锅里去了,被其他人拽出来时表示他往里吐了口水,于是这人被打断了一根肋骨,躺平了在屋里哼哼;
第四伙的锅翻了,但士兵们抢地上的饭也抢得很香;
第五伙风平浪静,因为按照她的视察顺序而言,第五伙离她最近,那个饭是她分的。
大家论理都要打军棍,但是五十多人各个打一遍,别说这些骨瘦如柴的士兵经不经得住,她手下那群游侠儿可能打都打不过来。
游侠儿们的吃相就没那么难看了,毕竟是以武犯禁的强者,走到哪都能混一口饭吃,只不过这群人内部也分出了三个不同的小团体,有并州人,冀州人,京洛人,一直在暗示她到底选择哪一个小团体来当她的嫡系?只要她肯点明,他们就愿效死力。
……什么玩意儿啊!十五个人还要分三个小团体!
她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她招募来一群奇葩呢,还是这群饿久了的人就是这么奇葩呢?
“郎君,”负责做饭的大厨李二擦了擦汗,凑到她身边,“今日还募兵吗?我看又有人等在庄外,探头探脑的,不像个好人的样子,要不先别募兵了?”
她很牙疼地“嘶”了一声,然后看向他,“你看这些兵像好人的样子吗?”
虽然这些兵第一天看着颇为亲痛仇快,但第二天又有十几个新兵来了,分出了“老兵”和“新兵”之后,老兵竟然还有了一点人样子,不仅能传授点抢饭经验,还能跟新兵聊一聊那几个“督察”游侠儿的性格都是怎么样的,“厨房总管”李二又是怎么样的,“功曹”山羊胡又是怎么样的。谁更好说话,谁得小心些,挑水拾柴生火这些活计轻省些,可要是能跟着将军去押一次粮,那前途肯定是无限光明了,因此要多跟督察大人们套套近乎……
变故是在第三天产生的。
这几十号人每天哪怕只吃一顿饱饭,另一顿喝些粥,消耗的粮食也有相当数字,因此她总得隔三差五从平原城运些粮出来,再四处寻觅一下附近有什么可以下手的肥羊没有。
她那天就是跟几个游侠儿一起回了趟平原城,等运了粮食,再回来时,远远望见庄子前李二探头探脑,一脸焦急地在等她回来。
这时候是下午,士兵们应该在修补庄子的栅栏,尽量将它搞得像样一点儿……但她哪怕离得很远也能看出来空场上的士兵数量少了很多,只有三十余人不说,而且被剩下的游侠儿看得跟劳改犯似的,谁要是干活速度稍慢了一点,身后的“督察”一脚就踹上去了!
“这怎么回事?”她夹了一下马腹,小跑回来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人都去哪了?”
李二抬起头,含着热泪望向她,“将军,他们跑了啊!”
“……跑了?”
“今早有个附近邬堡的人跑过来拉人,说什么他们那边有做活的缺,不仅一天能吃两顿饱饭,还可以带了家人一起去,不比在这里卖命强么!”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跟着跑了!”李二指着剩下的这群人嚷道,“他们也想跟着去!被我们看住了!”
她跳下马来,将缰绳丢给李二,大踏步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在不知道李二从哪寻来的破席子上坐下,她得冷静一会儿。
【我感觉你好像对这种情况不是很陌生,但很意外,】黑刃的声音有点不解,【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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