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教夫君觅封侯 第80章

作者:谢朝朝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穿越重生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错了。

  他弄错了。

  情急之下,一时慌忙,他把她的血脉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里。

  带走了这个小替死鬼。

  小孩儿的哭声没有唤醒姜游的理智,他面色惶惶,皲裂的嘴唇颤抖,却一步一步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仰面望着姜游前所未有的悲恸面孔,姜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养父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哪怕醉后也极少失态。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木然。

  该怎么形容命运弄人?该活下去的死了,该垫背的仍然活着。

  她的意识清晰地感受到,姜游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她重重掼到地上。

  有那么几次,就差一点点,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不忍心,或许是觉得她的命是那个宝贵的孩子用命换来的,最后,她没死。

  后来,他还给她起了名字。

  她已经三岁了,他难得温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怅惘地望向远方,对她说道:“随我姓姜,名字……名字就叫姜锦吧。”

  小姜锦听不懂他的怅惘,姜锦却是听得懂的。

  她没有走,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听带着七分醉意的姜游,漫无边际地讲着闲话。

  他讲公主府亭台上缀着的白玉铃铛,讲藏书阁里的哪册经传被她撕了内页换成了春宫,讲冬至来了要吃什么馅的饺子。

  讲着讲着,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姜锦,和她描述,她的母亲是怎样抱着她在水榭旁遛弯儿,怎么笑着去贴她的面颊,转头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这是梦的来源吗?姜锦想,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不该属于她的身世的梦?

  只是她亦有些分不清,这些与母亲的温存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抑或也只是姜游的幻想。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她不是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姜游对自己亦很冷漠。他单名一个“游”字,却无法畅游四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姜锦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错了什么的符号,窝在一起。

  或许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姜锦学会了独自进山打猎,学会了怎么鞣兔子皮,学会了怎么编竹篓怎么劈柴省力。

  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活着需要很多理由,死却不必。

  像是最后一股气力被抽离出身体,姜游望着多云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经历,他无颜告诉旁人。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到姜锦。

  因为,她该是“她”的女儿。

  姜游轻轻阖上了眼,听着屋外姜锦为他熬药煎茶的细碎动静。

  这个天,山间实在是太潮湿了,木柴也都湿沉沉的,只能勉强用一用。

  这样的柴燃起的火时大时小,而煎药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将就着用,蹲在院子里,升起火堆把柴火烤干了才用去熬药。

  姜游想,该怎么办呢?

  他要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受他保护的那个女孩儿,她一定也会被裹入无关她的风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两,就像那场无妄之灾。

  让她跑得远远的?可这样的世道,窝在野村里都难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讨生活。

  怎么选,似乎都不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类似父亲的心肠。

  给她取名时不算。

  给她取名姜锦,不过是想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要再迁怒于她,让她沾一沾光。

  姜游想了好久,想到她端着温得刚刚好的草药走进来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那个“锦”字的光,他竟觉得,她的眉眼间,倒真的与公主有些相似。

  罢了。

  姜游想,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有谁不是随水飘零?

  又待如何?

  他嗓音喑哑:“我快要死了。”

  她当然不会安慰人,只是干干巴巴地说要去县里给他请郎中。

  姜游复又合上眼,不再看姜锦。

  他终于做下决定,说出了裴焕君的名字,要她去杀了他。

  姜游很清楚,裴焕君一定会是最热衷于找到她的那个人。

  小女郎还不知道一切的意味,只是重重点头。

  姜游笑了笑。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临了了,居然是这么个孩子在陪着他。

  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心情,是终于解脱了,还是不甘心?

  姜游长长叹出一口气。

  山间苟活的岁月改变了他的心性,从前在乎的许多,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选择已经交予了她,以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如果她能杀了裴焕君又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姜锦,抬手摸过她的侧脸。

  漫长的人间世定格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浮云苍狗,苍茫一瞬。

  有眼泪砸在了姜游的脸上。

  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姜锦猝然从光怪陆离的大梦中惊醒时,已然汗湿脊背。

  她回来的时候,只顾着闷着头往床上倒,并不记得拉下帐幔、打下窗帘。

  已至夜深,窗外是一片清凌凌的月色,姜锦怔忪地望着天边透亮的云影,她下意识抬起手背,试到了自己满脸潮漉漉的泪痕。

  在为什么落泪呢?她也不懂。

  月明如水,心也沉到了最低处,姜锦久久不能回神。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似是有人漏夜来寻。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闷闷的敲门声在寂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姜锦听见了, 却仍旧没回过神来,怔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凌霄的声音, 散落的思绪才艰难地笼回来了一点。

  “姐姐, 你可醒了?”她在紧闭的门外小心翼翼地问。

  姜锦随手扯来张帕子, 潦草地擦了把脸, 扭身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腿一麻, 整个人往床下一栽,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嘶……”

  姜锦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摔疼了,只是脑袋昏昏沉沉,憋着口气接连赶路回来, 两条腿亦累得不像自己的,这么猛然一动作, 就跟磕着了麻筋似的。

  门外, 凌霄大概也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然而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声音愈发焦急。

  她在外拍着门,还一声声地喊着她, 像是怕她出事。

  姜锦无奈地牵起嘴角, 笑了笑, 她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 你进来吧。”

  她用手背撑了一撑, 重新站了起来。

  凌霄正巧推门走入, 见姜锦脸色恹恹、脚步虚浮,不免惊异。

  她很少露出这样没精打采的样子。

  凌霄扶姜锦重新坐在高脚几上,扭头和扒在门边张望的薛然道:“阿然,去,去给你姊姊倒杯热茶来。”

  一个小脑袋在门框旁点啊点,旋即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姜锦偏头,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个小子。

  灰头土脸的,在凌霄面前无所谓,在小孩儿面前难免有些跌份儿。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