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鼓笙笙
来人身着鹅黄素面妆花褙子,月白八幅湘裙,乌黑的青丝挽了个纂儿,在晚春的日光里悠悠走过来,让人莫名地感觉春日的清新仿佛又被带回来了些似的。
离得近了,杜谷秋水灵灵的眸子不由缓缓瞪大了。
真真是个美人儿!
不过,她怎么瞧着这张脸,好像有些眼熟?
可若是她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她才不会半点都想不起来呢!
在杜谷秋犯难的时候,一旁的杜夫人早就看呆了,嘴唇嗫嚅了半晌,还没来得及艰难开口,对方就已经盈盈朝她一福,抬起的面容上眉眼弯弯,温婉柔顺得令人一见就觉得舒服顺眼,心生好感。
“……拜见杜夫人……或许,我该唤您一声姨母,只是不知您还认不认。”
对方说话的时候眉梢微挑,说的话像是在攀亲,但眉宇间却没有半点惴惴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似的。如此温柔和善的一张脸,却依稀能瞧出骨子里的骄傲与自信。
那股极具冲击力的熟悉感,一下子就几乎淹没了杜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引着人进了里屋,强忍了泪意一会儿,才问:“……孩子,你是安宁吧?”
晏安宁笑着点头:“难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其实,前世晏安宁在这个年纪时,杜夫人对她来说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一直都知晓,京中还住了个大姨母,只是她从来不曾上门探望过江氏。据服侍江氏的陈嬷嬷说,江家大姑奶奶是瞧不上这位给人做妾的妹妹,昔日在娘家都一气之下断了关系,如今同在京城也不来往,便更是没有道理主动贴上去了。
晏安宁对这位大姨母毫无印象,想着二人的交集大约是她周岁宴的时候这位长辈曾亲临过,秉着亲疏有别的原则,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江氏这一边。既然杜夫人瞧不上江氏,为了不让江氏伤心,晏安宁也不会去拜访杜夫人这位血亲。
这么些年来,江氏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位姐姐,晏安宁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姐妹的情分也淡了,可前世江氏出了意外,临终前口中呢喃的,竟然是杜夫人这位大姐。晏安宁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杜夫人是姨母心中的一道很深的心结。
或许,她终其一生,都在等着这位姐姐上门来瞧一瞧她。
那一日,晏安宁让人无论如何都要将杜家夫人带进府来,可就在杜夫人跌跌撞撞地要进门的时候,江氏咽气了。
晏安宁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去了半条命,可转头一看,却见杜夫人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了半晌,眼泪便开始无声地落下,亦是失魂落魄般的伤心。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杜夫人从来不知晓姨母跟的顾老爷,是阳安侯顾文忠。
经年的怨愤不平,顷刻间便只能化为无可奈何的嗟叹与惋惜。
所幸,现在还不晚,一切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至少,她不想再让姨母打心眼里觉得,她是被长姐厌弃到终身不愿来往的妹妹。
听了晏安宁这句话,杜夫人的表情却变得极为窘迫。
年轻时家道中落,远亲勾结着当地的父母官意图侵吞江家的家产,所欺者,不过是因江家无后,只有三朵金花罢了。她那时要强,四处奔走想要阻止这厄运,回家后却发现从来听话懂事的幼妹竟然要嫁与一个姓顾的外来世家子做妾。
那时她气得七窍生烟,甚至以长姐的身份动用了家法试图让妹妹回心转意,不可丢失家族风骨,可三妹并未有丝毫松动,甚至还联合了有主意的二妹一起来驳她。
她失望至极,一次激烈地拌嘴后,话赶话地就说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气话。适逢那时她遇到了杜浔上门求亲,索性就嫁与他跟着他去远方赴任了,只当作是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断绝了联系几年后,她忽地从一位走南闯北的商户口中听说,二妹病逝了。
二妹与那姓晏的之间的婚事是一早就定下的,她素来有主意,认定了就不会轻易回头。是以那时纵然她瞧不上那晏家公子,到底还是随了她的意帮着说服了父亲,却没想到,二人成婚没几年,那个一身傲骨,风华绝代的美人便香消玉殒了。
杜夫人那时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晏家的,只可惜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很迟了,待赶到时,整个晏家连半点办丧事的迹象都没了。她能瞧见的,只有晏老爷和热孝里的续弦成氏的浓情蜜意,和他们所生的一双儿女。至于她的小外甥女,据说是被三妹带走了。
事情过了那么几年,她其实早也想明白了。那时的三妹之所以那么执拗,大抵是因为她想借着那姓顾的世家子的权势保留家产,可笑她那时还一直以为是她四处奔走的功劳。是以在晏家时,她放下了矜持,四处打听江氏的婆家是哪家高门,却只含含糊糊地听说是从蜀地过来的。
这些年,她派人在蜀地搜寻了许久,却仍旧没有得知半点江氏的消息。
杜夫人从来没有想过,她苦苦寻找了那么多年的亲人,竟然就与她在同一座城池。
而她那小外甥女,已经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模样,她却还是第一次瞧见。
因而这话,晏安宁说者无意,杜夫人却隐隐觉得她是在嘲讽她多年没上过门探望,抿了抿唇,还是决定放下长辈的架子解释:“……安宁,我……不知你信不信,但这些年,我是真不知晓,原来你们就在京城顾家。”
这话说起来,其实她自己都不信,但对面的姑娘听了,却眉眼弯弯地一笑,颔首:“我信。”
杜夫人不由怔了怔。
一边的杜谷秋也听明白了。原来这个美若天仙的姐姐,是她的亲表姐,而且就在京城住着。可母亲却多年不曾去探望过,甚至都不知晓她的下落。
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表姐,你为什么会信?”
晏安宁看了一眼神色天真烂漫的表妹,心里微微有些动容。
前世她见到杜谷秋时,她并不是这幅开心散漫的模样。相反,她所遇非人,日日都要提着心思同丈夫屋里的小妾通房较量,眸光里早被磨得失去了神采,却是应了那句先甜后苦的老话了。
但此刻的杜谷秋,容长脸,柳叶眉,一笑时露出两边的酒窝,有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俏皮又灵动,看得人心情愉悦。
她瞧着就不由勾了勾唇,轻声道:“姨母是从我父亲的续弦成氏那里听来的消息吧,那便不足为奇。”
杜夫人心头也是微微一顿。
那时成氏才刚嫁进去没多久,她还以为,她对晏家的掌控不至于面面俱到,也使了好些银子打听消息,却原来,看得还不如一个孩子分明。
那成氏,到底对这小丫头做过什么?
杜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温温柔柔地问了起来。
晏安宁纤长的手指抚了抚腰间香囊的穗线,神情平静地简要说了当时的清醒:“……听三姨母说,她带我走的时候我发了高热,养了许久才好。”
神情温和娴静的杜夫人顿时勃然大怒,手拍在炕桌上怒气冲冲地咒骂:“这贱妇,好大的胆子!”
骂归骂,眼明心亮如杜夫人,顺时也明白了成氏的用意。
她到晏家吊唁时已经太晚,并没有听说成氏虐待继女的传闻,只知道她是当了姓晏的几年外室,趁主母去世勾着主君扶正的狐媚子,心头只有不屑与对姓晏的的恨意,只是当时小外甥女已经不在晏家,她也没了同他们缠斗的心思,只想尽快将三妹和外甥女找到,上门去瞧一瞧。却没想到,那个卑贱的女人竟还敢虐待安宁。
若她知道,定然不会让那贱妇那般得意,还当了晏家这么些年的主母!
三妹虽然嫁的是顾侯爷,却到底只是个妾室,能将幼小的安宁带走已经算是僭越事,若还想插手前姐夫续弦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她不同,那时杜浔做官已经有了名堂,在江陵一带亦有不少旧识,她若是使些手段,便能让成氏主母的位置坐不安稳。
成氏定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拿些莫须有的下落来诓骗她。
杜夫人深感自己被欺骗了多年,当下恨得咬牙切齿,对着晏安宁道:“放心,我手里有那贱妇的把柄,等何时有空去江陵一趟,定让她做不成高高在上的晏家太太!”
闻言,晏安宁倒是微微挑眉,颇有些意外杜夫人的话。
成氏了不得的把柄……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姨母不必为此事上火,这件事,我会解决的。”却到底只是笑笑,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杜夫人情绪平复下来,看着晏安宁,目光里全是柔和与怜悯,轻声道:“这一回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能让姨母帮忙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晏安宁抬眸,语气轻飘飘的:“这么多年您在京城咱们却无缘相见,不免惋惜,我只是想请您去顾家做一回客罢了。”
闻言,杜夫人神情微变。
请她去顾家做客?
可安宁,难道不是只是在顾家寄住的一位远亲?三妹作为顾侯爷的妾室,恐怕都不能轻易下帖子请她,还得知会了侯府主母才成,安宁又怎么能直接这样邀请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到了那张让自家夫君色变的帖子的字迹。
再望向晏安宁的目光,便隐隐带了些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回来了,周一加班到十一点,谁能顶得住?所以今天只有这么多了,明天看看能不能多更点~
第71章
出府时彩霞漫天,待得从杜家出来,日光流转之间,却已经是暮色茫茫。
晏安宁正要扶着招儿的手上马车时,却见街角一顶银顶蓝呢官轿刚刚停稳,有着仙鹤补子官袍的男人撩袍端带,肃容而出,站直了身子后抬眸望过来,目光里便流淌着温和意味。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下提着裙摆急步带着婢女去往那方,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顾文堂看她一眼,声音淡淡的:“现下倒是会自个儿拿主意,我的话全当耳旁风。”
说的是他先前明明说过不许她和杜家贸然来往,她今日却仍旧来了。
若是旁人听见顾首辅这样的话,定然要吓得面如土色,腿抖似筛糠,但面前这个脸庞都明亮着的小姑娘,只是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唇角抑制不住地翘着,只因这人嘴上像是极不高兴,却熟练地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件水红色的披风,垂眸围在她身上,修长如竹的手指亦耐心地替她系着上头的细带。
已然快到了夏日,傍晚的风并不带什么寒凉。
至少晏安宁是这么觉得的。
又是在大街上,晏安宁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生怕被人瞧见了传出什么不像样的话,便别别扭扭地推拒着,小声道:“……三叔,我不冷。”
顾文堂便挑了挑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如此,便是连这等小事都不愿听我的。安宁,你如今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晏安宁甚至从中听到了些许委屈的意味,像是在控诉她耍小性子不许他忙于公务他都听了,她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愿顺他的意……
还什么州官百姓的,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在她眼前,倒在她这个平头百姓跟前儿,放低了身段,耍着无赖。
只是强弱逆位,最是动人心,晏安宁也不能免俗。当下抿了抿唇,便随他去了,只是嘴里小声嘟囔着:“……若是我那大姨父杜大人瞧见您这副模样,还不得吓坏了?”
顾文堂微微地笑。
杜浔哪里需要等到这时候才被吓坏?这姑娘练他的字迹已然有了七八分神似,像杜浔这样的官员,平日里没少和他批的公文打交道,先前若是瞧见了,只怕早就惊得说不出话了。
口中却是顺着她的意思:“……早晚都要被吓着的,不是吗?既如此,又何必费心费神担心这些。”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极为温柔沉静,却又像包裹着一团火焰一样,诠释着势在必得的意味。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然从她的颈子边缘移走,他甚至没有触碰她,就已经让她面红心跳。
晏安宁不禁呼吸一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出门前太夫人找她说话的场景。
遭受了这般打击的秦太夫人,待她的态度竟然一如既往的亲善,半点重话也没有同她讲。
她还从太夫人口中听闻了顾明珍的婚事——这本是该被寿禧堂独藏的秘辛,可太夫人却全说与了她,话里话外,竟然都是在替顾文堂说着好话,像是生怕她不将顾文堂放在心上似的。
她觉得愕然。
哪家的高门大户,轮得到媳妇来挑拣家里的爷的不是?像太夫人这样出身名门,又养育了出息的儿女的老寿星,理应更不会将儿媳妇放在眼里——便如她待马氏那般,恩威并重,又容不得她挑衅顾文忠的威严,对顾家的孙辈不利,那才是正常现象。
是以,那时她的感受,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受宠若惊四个字来形容了。
细细想起来,能让这样的老人家放下架子来迁就她,也只能是因为顾文堂在她面前说了些了不得的话了。
纵然今日是来杜家做客,可她的脑子里,其实一直在反复跃现着顾文堂的面容。当她一出门就瞧见了这人专程来等她,一颗心便开始怦怦地跳着,灼热难言。
在外头,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一张与他笔锋相似的拜帖就能吓住一位四品大员,偏偏是这样的人,居然愿意为了她,煞费苦心地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将自己说得不值一提,只为能让她尽快得到太夫人的认可——作为首辅夫人,顾家儿媳的认可。
她很难不去想起前世。
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地逢迎着谢氏,自以为自己和未来的婆婆一向相处得不错,可直到真嫁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做无用功,且从头到尾,努力的只有她一个人。
顾昀那时口口声声眼里心里都是她,却甚至不愿替她同谢氏转圜一二,但凡开口,不问对错,总是要她多让让谢氏,多让让顾明珍。就好像,她一直在家里闹事似的。可这种敌对关系,何尝不是顾昀一手造成的?
回府时,顾文堂同她一起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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