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山听弦
只是似乎陷入了某个噩梦里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本来年岁不大,病中虚弱,哭起来显得格外委屈。
“……”叶轻舟抽了张帕子给她擦眼泪,心想有力气哭,算好事了。没想到苏姑娘果然江湖高手,这样的虚弱,稍稍恢复一点,感觉到有人似乎碰到了自己的脸,竟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她的力道一紧又一松,即使这么虚弱无意识的情况下,第一下竟然还是让叶轻舟察觉到了点「杀意」。
但即使反应再好,这点力度微不足道,想甩就能甩下去。
第一下可以理解,她是杀手,有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可是为什么又松懈了?叶轻舟想了想,抬起另一只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传出来一点非常细腻幽微的水沉香味道。
叶轻舟:“……”
那手指很疲软的搭在他袖子上,指尖苍白透明,能看得出非常用力,却像是要抓不住了的样子。
人世间的情意,要说起来,该算是最不值钱又最少见的一种东西了,十分吃力不讨好,硬说起来几乎是愚蠢的。可就是因为这样蠢,当有人捧着这东西真的走到自己面前来的时候,还是免不了震动。
……有点不忍心甩下去。
苏照歌还在哭,只是哭,不叫他的名字了。叶轻舟叹了口气,也不动自己那只手了,轻声道:“照歌不哭了呀。”
病人完全不理他,叶轻舟这辈子哄哭泣小姑娘的次数实在有限,想到王朗好像曾经给他讲过,说哄小姑娘主要就是两点,一是带她去吃美食,二是送她漂亮衣服首饰。虽然一个断袖说这种话能不能信有待商榷,但此刻也没别的办法。
叶轻舟道:“照歌想吃什么好吃的吗?照歌不哭了,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他手忙脚乱又掏出一颗糖想塞进苏照歌嘴里,奈何苏照歌不给面子,这次不吃。
叶轻舟又道:“那我领你去最大的衣裳铺子挑衣裳怎么样?”
苏照歌并不理他,叶轻舟招式用尽,头痛地想这可怎么办,又怕她再烧起来,伸手探了探额头,没想到手掌贴上苏照歌额头时,她的抽噎竟渐渐停了。
叶轻舟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半天没拿下来。
想要肌肤接触吗?叶轻舟垂了垂眸。
苏照歌是第三天上午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看到了熟悉的竹节纹床帐,浑身上下都痛的要死,嘴里一股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苦味倒清楚明白,就是药味,甜却莫名其妙,一股桃子味儿。
奇怪。她想,我怎么会在长宁侯府?
她记得自己是在……群玉坊的暗巷受了重伤。压根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再「醒过来」,醒在长宁侯府就更是痴心妄想了。缓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啊,有可能是那个凡事要撅根问底的叶轻舟救了自己。
想到这儿她动了动身体,想起来看看情况,奈何她只是醒过来,伤势仍旧不好,稍微动一下就疼的要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不过微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腕。
但她感觉到好像有个人在握着自己的手腕。她一动,这个人就醒了。
这姿势恰似那天流风回雪楼的重现,叶轻舟一感觉到她动了便抬起了头,这三天他几乎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这个脚踏上,刚才一时精神没上来,竟然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照顾病人就不可能收拾的太利落,叶轻舟一抬头,苏照歌就看清了他随手乱扎的头发,眼下淡淡的青,和一身都皱了的袍子。
苏照歌:“……”
真是少见。
她的嗓子几乎全裂了,但苏照歌还是艰难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她这句话一出口,叶轻舟眉角似乎都抽了一下:“……侯爷。”
苏照歌:“?”
“苏姑娘无事便好,有什么话都之后再说吧,我吩咐了人温着食水,你一醒就可以用,我先回去睡一觉。”叶轻舟终于把自己已经酸麻到快没知觉了的手抽了出来,游魂一样飘荡回了屏风后自己的软榻上,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苏姑娘不必拘泥于礼数……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
苏照歌:“?”
第37章
苏照歌精力不济,撑着喝了一碗鸡汤就又睡了过去。这回睡得倒浅,做了一大堆乱糟糟的梦,好像又是少时孤独又是曾经种过的花儿,细节过于庞杂,醒过来的时候只记得叶轻舟好像叫了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先听到了叶轻舟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易听风有五天时间。”
随后风声一过,领命的人走了。苏照歌稍微动了一下,感觉身体好像倒比上次要有点力了。苏照歌常受伤,默默估算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次恢复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长宁侯府好家底,也不知道这两天都给她灌了多少名贵药材进来。
叶轻舟在屏风外敏锐道:“苏姑娘醒了?”
苏照歌笑了笑:“侯爷也醒了。”
她说起话来才发现嗓子也舒服不少,应该是被人喂过什么专门治疗裂伤的东西了。
自然是叶轻舟了。她早知道叶轻舟是个多么周到的人。
只是她也知道叶轻舟是个多么心细的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从暗巷找回来救下,和国公府的事,他到底查到哪一步了?他知道了多少?他怎么找到自己的?
好奇的事就像雪花一样多,但却不能直接坦然问,至少现在,他们不站在河的同一侧。叶轻舟不会把这些事随便告诉她的,倒不如以退为进。
苏照歌道:“侯爷没什么话要问我吗?”
屏风映出来的影子变化,叶轻舟好像拿了本什么书,随意地靠在了屏风后的软榻上:“唔……”
“你去过风雪关吗?”叶轻舟却突然神来一笔,苏照歌一愣:“啊?没……”
“那里气候与京城不同,冬天冷起来简直就能冻掉人的下巴,但是下雪的时候很漂亮,雪花就跟手掌一样大,绵绵密密,像是能埋住一切,连带着那里的人性情也爽快利落,容色有如冰雪。而江南就不一样了,温软甜暖,杨柳依依,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不怎么下雪,下了雪也盖不住水,总是水汽氤氲。还有西山岭,西域,沙漠,风景虽各自不同,人也各自不同,但都很美。”
叶轻舟语气很闲散,好像还带着点笑:“我小时候听夫子讲人,说人生有如逆旅,有的人可以走到天涯海角,有的人却很早就走到了尽头,相遇要看时机。有时你遇到某一个人时他已经走到他的终点了,没法一起走,不是因为你不好。你这样年轻,天地广阔,该去见一见,或许你见过后再回头看今天,某个人就只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罢了。”
苏照歌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侯爷想说什么?”
“照歌,有些事我无以为报。”叶轻舟道:“但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察觉到了。苏照歌想,叶轻舟与十年前不同了,心那么细又那么深,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情意?
所以他不会问,也不会明白说,因为无可回应,挑明了怕她难堪。
三分情,十分事。
苏照歌道:“我有什么可求侯爷的呢?”
“我不知道。”叶轻舟道:“随便什么吧。”
“既然如此。”苏照歌默了默:“侯爷还要与我做戏吗?”
叶轻舟摆摆手:“取决于你,苏姑娘,你留或走,我都不强求。”
我最恨你不强求。苏照歌用力望着那屏风上的影子,像是要将他整个望穿。
三日后。
苏照歌到底身体好,有内力撑着,叶轻舟又是流水一样的名药养猪似的喂,第三天的时候她就能下床走路了。
算算也是时候该回流风回雪楼了,叶轻舟本不想让她伤势未愈便劳动,奈何苏照歌坚持,也就随她去了。
“我昨天起来看圣安司给我送过来打发时间的册子,说最近京城中时兴双色绮,裁秋裙好看,群玉坊已经有不少人做上了。”叶轻舟与苏照歌对坐,马车中间摆着一张紫檀小案。
叶轻舟把一张图样推过去给苏照歌看:“看,就长这样,我瞧着倒一般,不过既然别人有了,你也该有。我让锦绣坊给你做了两条,他们动作快,说是后天能送到流风回雪楼。这东西没什么意思,穿个乐子。快入冬了,回头裁冬衣的时候侯府照月给你送四件。”
苏照歌低头打量着纸面上的图,挑挑眉道:“上次在夜市,侯爷已经许过四件衣裳了。”
叶轻舟想了想,笑起来:“倒忘了,那照月送八件?我府上料子堆积,穿不过来,左右放在那里也是白白浪费。”
苏照歌:“浮光锦吗。”
“你喜欢浮光锦?”叶轻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料子:“江南岁贡四百匹,我得一百,府里好像还积了几百匹,但颜色都是什么白青黑蓝,裁裙子就嫌寡淡了,你喜欢回头自己去挑。”
“算了吧,”苏照歌皱皱鼻子:“我随口一问,侯爷别在意。这料子太亮乍眼,而且我喜欢穿红的。”
不喜欢浮光锦,喜欢红裙子。叶轻舟心里一动。
喜好真是像。
“侯爷财大气粗,等您这些衣裳送来,我看我之前的那些就都可以扔了。”
眼前突然晃过之前苏照歌乱穿就出门的形容,叶轻舟默默想,扔了好,快扔吧。
马车突然晃了一下,叶轻舟伸手帮苏照歌稳住身子,马车外传进来个声音:“侯爷,陛下急召您入宫。”
叶轻舟敲了敲马车壁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跟马夫安排道:“我骑马走,老韩,务必将苏姑娘安安全全送到流风回雪楼,不必走正门,找个清净地方,避开人群。”
马夫在外面应是,叶轻舟又从紫檀桌下拿出一个盒子,一尺三寸长,苏照歌一看就眼前一亮。
“之前找到你的时候没找到刀,我猜是丢了。”叶轻舟把盒子打开,取出一柄刃锋笔直,刀刃漆黑的短刀递给她,两侧血槽极深,是柄气势狠厉的凶器:“但想必你身处诡谲,不能没有刀。这把长度应当与你之前的相仿,贴后背藏或绑在腿上都没问题。”
苏照歌道:“侯爷真是令人惊诧。”
衣裳首饰也罢了,送刀真是没想到。
叶轻舟一哂:“我还落下什么没准备好吗?”
“没有了。”苏照歌道:“很周到。”
叶轻舟点点头:“我也没什么旁的,苏姑娘日后如果有什么开销,看得上眼的小玩意儿,都从长宁侯府走账,不必替我省钱。”
苏照歌道:“好。”
马车在街边停了一下,叶轻舟下车,易听风就在街边等着。马夫将缰绳递给他们。
叶轻舟出门一般习惯马车旁另备两匹马,一起赶着,方便自己随时能弃车而走,接了缰绳,转头便和易听风打马离开,奔宫中去了。
“知道是什么事吗?”叶轻舟问道。
“涉及宫帷密事,怪力乱神,属下也没探听完全。”易听风道。
“后宫的怪力乱神之事。”叶轻舟道:“巫蛊?哪朝哪代都有,该怎么处置都有旧例。不稀奇,不值得皇上急召我入宫,这次是有哪里不一样?”
“……侯爷思维敏捷。”易听风道:“昨日正午刘贵妃娘娘带人强行抄宫春熹殿,在夏嫔娘娘寝殿中翻出了诅咒贵妃娘娘的巫蛊之物,据说阴邪极甚,但属下未曾亲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本来只是后宫事,禀给皇后娘娘后当下就按例处置了夏嫔娘娘,夏嫔娘娘临去前言语诅咒贵妃,极其怨毒,皇上也没多在意。”
“夏嫔是小国贡女,贵妃却是门阀出身,又有荣宠又有孕在身,何苦这般折腾呢。”叶轻舟道:“然后。”
“本不算大事。”易听风低声道:“但今晨……贵妃暴毙了。”
“啊?”叶轻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人早有后手么,死因查出来了吗,中毒,还是……”
易听风却难得出言打断了他:“都不是,贵妃死状凄惨,完全不成人样,稍微一碰,皮肤下已经全是蛆虫。今晨圣上急宣老佟进宫,但是……”
叶轻舟接道:“但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易听风默然,又道:“圣上同时宣了您和护国寺主持。”
贵妃出身高贵,又身怀有孕,死状如此凄惨,倘或传出去,只死一个夏嫔不足以平贵妃母家之愤,皇帝必须得给她们家交代。可夏嫔是属国贡女,去岁战事初停,为表交好之意才送了她来,第二年便闹出这种事情,又怎么能为了一个妃嫔便撕毁盟约?
而且贵妃真正的死因……皇帝自有其判断,如果同时宣了护国寺主持,就是真觉得此事并非完全的人力了。
叶轻舟心想,大麻烦事。
流风回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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