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山听弦
王朗看着他的表情,感觉有点不对,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私事苏姑娘能提一嘴就不错了,还说什么时候……你嘴又花,什么时候说的谁能记得。”
季玉钟心惊胆战,简直想给王朗一锤子。然而叶轻舟却没多纠结,情绪转变的很快,转瞬就聊起别的东西了。
到了傍晚王朗才起身准备告辞,然而叶轻舟起身披衣,却像是要跟他一起走的样子。季玉钟不禁问:“这么晚了,大哥去哪?”
“想起来圣安司有点事得处理。”叶轻舟随口道:“不必管我,我今晚不回府。”
这个时辰圣安司的人也已经都回去休息了,除了正常留守的暗卫们,只有一个人会留在圣安司过夜。
叶轻舟推开一司大门,果不其然见到易听风又窝在一大堆案卷里翻看,他实在是勤恳万分,照叶轻舟的意思该每个月给他五倍俸禄。
“侯爷?”易听风连忙站起来:“要找什么?”
“什么也不找。”叶轻舟披着狐裘,提着灯,面色很平淡:“你去查一个人,三天之内我要她从出生至今的一切情报。”
易听风疑惑道:“什么人?”
“我的小妇人。”叶轻舟道:“流风回雪楼,苏照歌。”
他抽出一卷纸丢给易听风:“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苏照歌的一切,你查完之后把所有的线索和这里面的做一个比对,然后都送到侯府……不,直接交给我。”
易听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苏照歌起这么深重的疑心,但不敢多问,只低头道:“是,侯爷。”
“还有……”叶轻舟慢慢道,易听风只觉得他语气里似乎也有浓厚的不确定和疑惑,几乎是试探着道:“尽你的全力,看能不能找到苏照歌的手书留存。账本,书信,条子……有字迹的,什么都行。”
第98章
叶轻舟第二日凌晨才回侯府,一身夜露,风尘仆仆。
才过了正堂,却看到正堂没熄灯,季玉钟翻着书坐在灯下,听到声音,抬头道:“大哥回来的好晚。”
叶轻舟顿了顿,吩咐人送茶上来,迈步进正堂:“怎么这个时辰还不睡,有话和我说?”
季玉钟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想,真敏感啊。
他和王朗是不同。
王朗一直都是叶久的朋友,被叶久扶助,他从不曾站在叶久的对面过。
所以王朗自然不知道叶久真正警觉起来能到什么程度,不会明白自己随意一句话已经泄漏出了多大的破绽。而他曾经是跟着季犹逢,研究模仿了叶久十余年。
想当初苑兰只是接了个三万两的生意,还是辅助关外人刺杀长宁侯,失败后季犹逢立即决定将流风回雪楼所有人撤出京城,饶是如此谨慎,也被叶久顺藤摸瓜找到了江南。
更别提王朗这漏洞百出,在叶久面前几乎毫不设防的人了。
叶轻舟捧着茶盏,半晌没说话,倒像是等着季玉钟自己交代着什么,季玉钟不知道他这是一种心理胁迫的手段,还是真的已经都知道了。
季玉钟心想根本拿不准他知道了多少,这怎么决定交代到哪一步,不如先装傻:“您身体弱,我只是有点担心。”
“……我尚且没这样羸弱。”叶轻舟垂眸:“玉钟,你之前在流风回雪楼,可听说过苏照歌的来历吗?”
季玉钟佯装思索了很久:“……流风回雪楼的所有姑娘都是从街上捡的弃儿。没有谁是特殊的,我对苏姑娘了解也没有那么深,是从她得了您的意,季犹逢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
“哦。”叶轻舟又道:“我听她说过流风回雪楼会教导姑娘才艺,可她却像是不会写字的样子。”
这下季玉钟倒有些茫然了:“怎么会?读书写字是流风回雪楼培养必有的一步,都是下过力气的,否则她们执行任务会错失多少情报啊。季犹逢不会犯这种错误。”
叶轻舟想起来自己曾在苏照歌房内发现的砚台,又想起来苏照歌说自己不会写字。
当时他就知道那是在撒谎,只是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他当时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必过于探究……
或者那不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那确实是绝对不能展现在他面前的东西。
叶轻舟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
他又想到去江南之前,他也曾怀疑过,也曾怀疑过……苏照歌身上的疑点那么多,像是此前曾有旧识,可想到后来几入穷巷,没有结果。
十年前苏照歌才八岁,照他的时间,他从来没在京城认识过什么八岁的小姑娘,甚至也不会出现诸如和国公府大小姐那种救了什么人,十年后她长大了的事情。
十年前他在暗处行走,只杀过人,没救过人,八岁的小姑娘,他有印象的都是出于各种理由杀了的。而那个时间,苏照歌正该在季犹逢手下受训,他们不可能有交集。
可笑他想不出来,最后很心宽地想这是苏姑娘自己的秘密,苏姑娘不会害自己,何必深究……
太荒谬了,无论是当时的他,还是他此刻的猜想,还是这样的世事,都太荒谬了。
叶轻舟头痛欲裂,满心想,太荒谬了。
在圣安司,他看着易听风领命而去的背影,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想怯弱地伸出手,让他不要查了,临到此刻,他这样情怯,几乎不敢想象,也不敢面对。
他希望苏照歌是谁呢?如果苏照歌是他会怎么样?如果苏照歌不是他又会怎么样?
叶轻舟慢慢道:“我在江南的时候查到过一件事。”
季玉钟摆出个诚恳的表情,叶轻舟道:“流风回雪楼用毒控制下面的人,其中最关键的一味是……”
“大哥指守忠吗?”季玉钟心下盘算了一下苏照歌的时间,感觉她差不多到了。
他顺畅自然地打断叶轻舟的话,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奇和了然道:“流风回雪楼的所有毒都是我配的,我自然知道了。”
叶轻舟瞬间抬眸,盯住了他:“……”
季玉钟的冷汗瞬间打透了后背,但他笑道:“大哥怎么这么看着我?难道是想要配方?那我回头……”
“所以你能做出解药。”叶轻舟慢慢道:“那你给没给……”
“大哥是在担心苏姑娘?”季玉钟摆摆手:“大可放心,我知道苏姑娘对您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哪里还能让她受季犹逢的牵制,早在从江南出来的时候就把守忠的解药给她了。”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点疑惑来:“苏姑娘没告诉您吗?”
叶轻舟看着他,半晌站起身来,劈手把茶盏向桌上一掼,轻嘲道:“……装得真够像的,可真是我的亲弟弟啊。”
“侯爷,”冬至却来报:“易大人来访。”
“让他去水阁等我。”叶轻舟轻声细语道:“玉钟,我且再给你点时间,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苏照歌的来历复杂,哪怕是易听风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探到全部。然而他也知道这件事仿佛非常要紧,找到了什么东西就先送过来了。
叶轻舟看着地上几乎像山一样的纸张信笺:“……这是什么?”
易听风将两封卷宗交给他,禀报道:“这是属下目前找到的苏照歌姑娘的情报,尚不完整,看侯爷要得急,先送来一些。而侯爷所要的苏姑娘手书几乎找不到留存,苏姑娘极少写字,线索极少。属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群玉芳流风回雪楼以及附近五年来所有流通的书信废纸。”
他迟疑道:“……只是未曾有人见过苏姑娘字迹,这其中有没有苏姑娘手书,属下也不知道了。”
叶轻舟看着这堆几乎能把他整个人淹没的纸山纸海:“可以了,你下去吧。”
“……如果……”他轻声道:“或许我见过她的字迹。你知道吗,老易,太荒谬了。”
或许见过很多,也见了很久。
“侯爷需要属下做什么吗?”易听风道:“如果您能模仿出苏姑娘字迹,或许……”
“不必了。”叶轻舟道:“你退下吧,这是只有我能做的事。”
易听风走了,周围的下人也走了,水阁上只孤零零地悬了几盏灯。
叶轻舟坐在一地纸张中间,周围满是廉价的胭脂暗香,油墨,烟气……混合起来的奇怪味道。夜色深沉幽暗,他握着易听风交上来的卷宗,很久没有打开,从凌晨时分静坐,直坐到旭日初升。
他想到很多事,想到在归去来的水台边初见,苏照歌莫名其妙地在他身后哭起来;想到苏照歌不知从何而来的这样绵长的深情;想到那次在望江楼顶上,她说她有个心上人……好看,漂亮,风姿是她生平仅见,虽然木讷,但是最难得对她肯用心……很多事,很多事。
又从旭日初升到暮色四合,冬日里,不知哪飞来的寒鸦,在侯府上空四散盘旋,叫声甚哀。
王朗记吃不记打,过了两天就把叶轻舟的异状抛之脑后,看下了夜,又来长宁侯府,试图叫叶轻舟出门听曲儿。
结果进门却发现整个长宁侯府的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悄声走路并不交谈,和之前的松快气息截然不同。
他奇怪着一路行至水阁,中间抓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下人回答说只见到侯爷在水阁不知做了什么,中午的时候突然起身出门,不知去了哪里,连饭都没顾上吃。下午又回来,似乎暴怒,又回水阁了,所以全府上下紧张。
王朗称奇,心想叶轻舟暴怒?那是个什么风景?他还会暴怒呢?
他不知道怕,便一路到水阁,竟然看到水阁里面仿佛狂风过境,满地都是混乱散碎的纸张,污脏满地,甚至水阁边上的湖水里,也已经全是被扔下去的纸片,混乱不堪,完全不是长宁侯府之前的作风。
而叶轻舟靠床坐在地上,袍袖狐裘散落身周,头发也乱了。他屈膝坐着,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眼眶下满是青黑,瞳孔里爬满血丝,说不出的颓靡癫狂。
而他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张纸。
王朗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来,慢慢走过去俯身:“……轻舟?”
叶轻舟没动,也没说话,猩红双眼紧盯着地面上那两张纸。王朗心惊,不禁低头扫了一眼。
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别,那纸张已经陈旧不堪了,满是褶皱和污渍。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一叶轻舟」。
我在山的南边采苦草,忧愁如此,我该怎样忍受这样的忧愁之情啊?
……一叶轻舟。
那字迹劲瘦孤绝,潇潇落拓,说不出的风骨内敛,俊秀潇洒。
王朗疑惑道:“你从哪翻出来的旧字迹,什么时候写的这么温软的词?”
“……”叶轻舟沉默了很久,竟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嘶哑,一听之下令人悚然心惊:“……我写的?”
“那不然是谁写的?”王朗见他肯说话,稍稍放下心,心惊胆战地坐下来:“你这手字很不好学,哪有人能写出你这个味道?”
“……有的,”又是良久沉默,叶轻舟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因为他曾经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编写字帖,晚上回来批改,握着她的手腕教了两年。
八百个日夜。
第99章
他声音太小,王朗并没有听清,只疑惑道:“什么?”
叶轻舟却不再答话了。
刚在这堆垃圾里把这两张纸翻出来,看到那上面的字的时候,就好像冬日里一桶烈酒结结实实泼在赤裸心胸上,冰冷寒凉,却泼起一捧爆裂的心火。
原来真的是你,真好,你活着。他想,可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样荒谬的,怪力乱神的事,他却已经没有心再去纠结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满心只是一句话——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什么时候回到这世间来的?有没有怕过?你一直记得我吗?
——为什么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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