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朱谦语气终究是软了几分,“回府养伤,待春猎结束,伤口也该好全了,届时再回去探望,岂不更好?”
风拂过,将她眼角那点泪给吹落,视线变得清明,她缓缓将目光挪在他脸上。
曾经朝思暮想的脸,英华内敛,气度威赫,是所有女孩最喜欢的模样。
如今,已在她心底掀不起半丝涟漪。
她的爱慕,终究是被岁月无情的车轮,给碾得一点不剩。
沈妆儿缓缓后退一步,朝他屈膝一礼,
“王爷,妾思念家中长辈,欲归宁,望王爷准许...”
周遭一阵安静。
视线如千钧,压在她头顶。
不管了,也不惧了,她深吸一口气,扶着留荷的手缓缓起身,越过朱谦,信步往马车走。
朝阳普照,将青石板路渡上一层金色的光。
她弯了弯唇,清透的光自眼梢溢了出来,迎着朝阳迈去。
自迈出这一步,路仿佛越走越宽。
朱谦立在那,始终未动分毫,那抹熟悉的梨花香,就这般从他鼻尖一晃而过,再闻,已了无痕迹。
车轮滚动的声响,伴随马鸣清晰扑入他耳郭,心里滚过一丝躁意。
阳光将马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渐行渐远。
温宁目送沈妆儿远去,瞥了一眼朱谦的脸色,冷冰冰的,纹丝不动。
熟悉他的温宁却晓得,这是被沈妆儿的举动给愣住,以及被忤逆后的恼怒。
他跟随朱谦多年,也是亲眼看见沈妆儿平日如何讨好朱谦的,他身为过来人,从不觉得一边倒的付出是好事,他多次明里暗里劝朱谦在意些王妃,偏偏朱谦满脑子朝政,不肯为王妃费一点心思。
今日是他第一次瞧见沈妆儿顶撞朱谦,仿佛是山岭上破土而开的花,坚韧地开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王爷确实不能惯着了。
温宁轻轻一笑,上前朝朱谦施了一礼,温声劝道,
“王爷,王妃在行宫受了委屈,心里难受,想去娘家住几日,也是情理当中,她嫁入王府两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臣以为,王爷不仅不该动怒,反而该宽慰她些,不如这样,且让王妃在沈府住上两日,待您将登闻鼓的案子分派下去,便亲自接王妃回来可好?”
朱谦深深瞥他一眼,冷厉的眼风扫他面门而过,大步跨入门槛。
温宁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又望了一眼行至转角的马车,哭笑不得。
温宁办事极为稳妥,早在沈妆儿知会他要归宁的同时,他便遣人去沈府通报。
果不其然,沈妆儿的马车越过照壁,沈府阖家便迎了出来。
当中是一年过半百的老妇,一身湛青缂丝褙子,花纹还是去年的样式,却是眉目可亲,眼底水光闪烁。
沈妆儿迫不及待下来马车,一把扑入沈老夫人怀里,
“祖母.....”
顾不上旁的,靠在她肩头嘤嘤啜泣。
每日皆有人往来行宫与京城,沈妆儿的那桩子事果然已传入沈府。
沈老夫人连着两日未眠,原是打算着人去王府悄悄打探消息,今日晨起闻沈妆儿要归宁,喜得落了泪,早早便梳妆,坐在门口候着。
总算是回来了。
沈妆儿自幼丧母,父亲又沉迷于故纸堆,被老夫人养在膝下长大,老夫人待她本就比别旁的姑娘亲厚几分,这些年自她嫁入王府,骨肉分离,好不容易见着了,眼泪一时半会便干不了。
哭了好半晌。
身侧一穿殷色绣海棠花褙子的中年妇人,执帕掖了掖眼角,扶着老太太劝道,
“母亲,这里风大,您跟王妃身子弱,莫要着了凉....”
老夫人长长叹了气,擦去眼眶的泪,将沈妆儿从怀里拉出来,她上了年纪,眼神已不那么好,上下打量沈妆儿一番,瞧着仿佛瘦了,紧紧拽住她的手腕,“进屋说话...”
沈妆儿笑着称是,目光落在恰才说话的妇人,敛衽行了一礼,“在家里,二伯母便不要生分了,唤我妆儿吧...”
沈二夫人曹氏眼中的客气散去,露出几分温软的笑容来,“好孩子,半年未见,伯母也念着你呢...”
沈妆儿一面跟随老夫人与二夫人曹氏往里走,一面与拥簇在两侧的姐妹兄弟打招呼,一个个望去。
皆是无比鲜活的面容,个个花枝招展,神态可亲。
都还活着。
太好了。
上了抄手游廊,往老夫人正院走,迎面一道不高不矮的身影撞入她怀抱,
“姐,你可回来了!”
听着熟悉的嗓音,沈妆儿眼泪夺眶而出。
是她的幼弟,唯一的弟弟。
母亲早逝,父亲忙碌,丁姨娘又不识字,自小是她教弟弟沈藤读书习字,弟弟虽是调皮,却最听她这个姐姐的话,姐弟俩感情十分要好。
她自嫁给朱谦,便把这一家子丢开,以为只要她在王府维持住体面,挣得光鲜,便能给兄弟姐妹挣个好前途。
是她错了。
求人不如求己。
八岁的少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沈妆儿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后脑勺,怔然道,“是,姐姐回来了,要检查你的课业了...”
不能像前世那般游手好闲,要科举及第,自立自强。
沈藤闻言,吓得弹跳般从她怀里奔出,一溜烟躲去姐妹们身后,啧啧懊恼道,
“我就知道姐姐回来没我好果子吃,姨娘非要我来迎,哼!”
一句话把阖家逗得开怀大笑,冲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第5章
沈家共有三房,沈家大老爷已过世,留下一儿一女,皆是大夫人所出,丈夫走后,大夫人常年在佛堂念经,已多年不问世事。二老爷沈璋时任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与沈妆儿父亲沈瑜一般,同为正五品朝官。
沈妆儿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她母亲早逝,独独留下她一个骨血,父亲沈瑜不曾续弦,只纳了两房姨娘,丁姨娘生三少爷沈藤,文姨娘生五姑娘沈秀儿。
大夫人僻居佛堂,三夫人过世,府上中馈自然落在二夫人曹氏手中,好在无争无抢,老太太也开明端方,一家子大体是和和睦睦的。
虽然平日无事不许沈妆儿回府,当真回来了,个个都是高兴的。
都知道沈妆儿受了委屈回家,却谁也不提那桩事。
藤哥儿不知溜去了何处,兄弟们打过招呼都去了外院,东次间只留一屋子女眷说话。
二夫人曹氏立在老太太东次间里,指挥下人摆瓜果,取叶子牌,吩咐妥帖的老嬷嬷领着留荷与听雨去沈妆儿出嫁前的院子收拾行装,
“妆儿,一路劳累,先吃上点心瓜果,喝一杯羊乳,再让姐妹们陪你玩玩叶子牌,高兴高兴...”二夫人曹氏是个精明爽利的性子,想给沈妆儿排忧解闷。
沈妆儿却是摇摇头,她陪同老太太坐在上方的紫檀坐塌,左面坐着二夫人曹氏,曹氏跟前挨着的是二姐沈玫儿,其余姐妹皆坐在沈妆儿下首,人人脸上挂着笑,眉宇间却难掩担忧。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得把话说开。
“祖母,行宫确实发生了些事,不过我已不在意....”她将事情经过大体叙说,
“陛下传了口谕,不许任何人再拿这档子婚事说事,明面上风波是过去了,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爷若信旁人,我也无话可说,此番回来,不瞒祖母,我想多住些时日。”
二夫人闻言眉心一皱,倾身过来将她手握住,“孩子,你能回来住,家里无人不喜,住多久我们都愿意的,只是王爷答应吗?”
沈妆儿还未接话,却见老夫人眼风沉沉脸拉得老长,“不必多虑,此事王爷有错在先,我们家姑娘受了委屈,岂能平白受人冷眼?王爷若不低个头,妆儿便在这里住着。”
屋子里众人听到这里,心俱是一沉。
让朱谦低头,怕是比登天还难。
沈妆儿这门婚事又是圣旨赐婚,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僵着。
博山炉的青烟缭绕老夫人的眉眼,她脸色虽沉却平静得很。
当年这门婚事来的蹊跷,圣旨赐婚,谁也不敢抗旨,于心,她不乐意让沈妆儿高攀,可偏偏沈妆儿一腔心思扑在朱谦身上,她只得欢欢喜喜送孙女出嫁。
这两年,她也看得分明,朱谦不喜沈家,除了回门当日露了个面,再也不见踪影。
当然,她也不在乎这些情面,沈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没那么小家子气。
只要朱谦待沈妆儿好,她无话可说。
这次行宫之事,朱谦明显相信并袒护自家师妹,反倒是将同床共枕的妻子给赶回了京。
这样的举止,已触及了老太太的底线。
皇帝是天王老子,却也得讲些道理吧,没得放任那些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人不管,责怪自家媳妇?说到底,不是欺负沈妆儿无人撑腰么?
她打定主意,要留着沈妆儿。
沈妆儿动容地望着老夫人,那凌乱不堪的心口终是因这一句话而渐渐得到安抚。
老夫人露出和缓的笑,轻拍她手背,“妆儿不怕,有祖母呢...”
沈妆儿当然不会让祖母替她承担,她笑了笑,
“祖母,此事我心中有数,您放心,孙女不会让您失望的。”也不会牵连沈家。她在心里这样想。
二夫人见沈妆儿这般说,心里压着的石头松懈下来。
“好,好,咱们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快,将小桌抬来,咱们玩叶子牌...”
姐妹们凑在一处,玩了几把叶子牌,欢声笑语伴着时光,竟也生出别样的韵味,沈妆儿许久未摸牌,手生了,输了不少,老太太坐在软塌上,瞧在眼里,笑在心里,
“你们就一个劲欺负妆儿吧....”
午膳就摆在老夫人的西次间,姑娘少爷簇拥着老太太用了膳,一家子许久不曾这么开怀,反倒是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给抛诸脑后,顾不上午休,紧接着又玩了半日牌。
沈妆儿足足输了二十两银子,老太太看出她是故意让着家中姐妹,也就随她了。
白日惊风,光影西驰,老太太担忧了两日,又闹了一日,乏得很,晚膳只喝了一碗粥,沈妆儿褪下手腕的玉镯,亲自替她湿帕净面,老太太原是舍不得劳动她,却见她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