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相信我。”
二人半信半疑,一左一右钳住沈妆儿的胳膊与腿。
容容重重地刮下去,很快带出一片黑痧出来。
沈妆儿迷迷糊糊闭着眼,痛得直哭,费劲挣扎,恹恹求饶,留荷与听雨心生不忍,几番想要放弃,
“行了吗?”
容容摇头,反而镇定道,“不行,就是要让姑娘疼,让她动,才容易出汗,出了汗,烧便退了。”
马太医在外间听到这话,眉色一扬,这丫头倒是颇懂些医理,
“就是如此,郡主高热,晚一刻退,便多一分危险。”
两位丫鬟吓得心神一凛,再也不迟疑,狠狠摁住沈妆儿。
不一会,容容搁下刮痧棒,双手从下往上捏脊,沈妆儿皮肉本就生得细嫩,手一下去,皮肉一点点往上翻,红了一大片,这下疼得沈妆儿嘶声力竭地哭,她模模糊糊的,没有意识,如同在泥潭里挣扎的泥鳅。
众人心疼也只能忍着,大约一刻钟后,后背总算是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湿哒哒地黏了她一身,容容赶忙将汗水擦净,又替她换了一身衣裳,吩咐留荷给她喂一大碗水,沈妆儿脸上的潮红终于褪下,渐渐迷糊睡过去。
中途磕磕绊绊喂了一碗药下去,又过了片刻,汗水再次侵袭,婢子们重新再换了一身,这回总算干干爽爽入睡。
雪花如片羽,盘旋而下。
暮色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靠在沈府外的小巷,飞雪将马车渡上一层银色,它似与天地融为一体,不仔细瞧,分辨不出是辆马车。
它也不知在此逗留多久,无声无息的,仿佛也就这样沉寂在时光深处。
须臾,门吱呀一声,打破这片沉寂,一人裹着一件厚厚的皮氅打小门迈出,不深不浅的脚印落在雪地里,雪还不厚,薄薄的一层如清霜,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雪越下越大,马渔堪堪走了一小截路,睫上便染了一片冰霜。
他轻轻将霜雪抖落,又将大氅给解下递给赶车的侍卫,方掀开车帘往里钻去。
马车主位上坐着一道端肃的身影,他的五官极为深邃,刀鞘般的眉宇似被霜雪压着,冷冽中带着几分沉郁,瞧见马渔,语气尚算温和,
“烧退了吗?”
“退了,人现在安安稳稳睡着,咳嗽也有所缓解...”马渔面露几分疲惫,有些欲言又止。
朱谦眸光生厉,忧色渐而浮了上来,“怎么了?”
马渔犹疑地望着朱谦,他旁观这段时日,以朱谦对沈妆儿这态度,二人怕是断不了,症结何在,怕还在那个落空的孩子,
“殿下,郡主烧得迷糊的时候,嘴里唤着的是孩子.....”
朱谦心猛地一揪,喉咙一下涩住了,黏了黏,方挤出一道涩声,“她还说什么了....一字不差地告诉孤...”
马渔回想今日沈妆儿那孱弱又绝望的模样,心里也难受,
“郡主说得也不多,就是,孩子...疼啊之类,还说了不要离开,不想离开这些字眼.....说的最多的便是疼.....”
朱谦的瞳仁猛地缩了缩,心如同滚入油锅,呲呲的发炸,疼痛后知后觉侵入五脏六腑,渐渐顺着滚烫的血脉蔓延开来。
双眼埋在掌心,脑门重重往车壁上一磕。
她定是因昨日沈玫儿一事,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
他也想他....
这一夜朱谦又做了噩梦,梦到朱珂控制皇宫后,他连夜离开京城,那时的沈妆儿胎像不稳,他担心路途颠簸,将她暂且留下来,以稳住朱珂,给他争取时间,等他在雍州安定下来,便来接她。
一路潜往雍州,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杀手,万幸顺利抵达封地,待他收整势力,站稳脚跟,派人前往京城接人,去的人杳无音讯,递给沈妆儿的信,也毫无回音。直到一个冰天雪地的夜,他收到温宁的密函,告诉他,妆儿一尸两命,早产而死……
他一口血喷出,直直倒在雪地里…疼痛扎入背心,痛感太过真实,梦境被打断,朱谦猛然惊醒。
窗外北风肆虐,朱谦大汗淋漓地坐在床榻,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大口喘气,梦里的情形不对,妆儿没有死,温宁不会背叛他,是谁在算计他们夫妻?梦太零碎了,朱谦一时抓不到头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王府被人控制了,来往雍州与煜王府的人手该是被全部绞杀,有能耐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朱珂。
*
沈妆儿这一病,整整三日方能下床。
病去如抽丝,人虽是不咳了,烧也退了,面色却白如薄纸,眼窝微陷,回来这段时日养起来的气色,一下子便还了回去。
曹氏急着要给她补身子,被马太医哭笑不得按住,
“二夫人,郡主如今刚好,得温补,我教了几张食疗的方子给你们家的小容姑娘,让她照料便成。”
自那日马渔遇见容容,发现这小姑娘心性坚韧,极为沉得住气,对她生出几分欣赏,得了空特意与她聊起了药膳,不成想这小姑娘极有自己一套见解,可惜是位姑娘,否则,定将其收为徒弟。
沈妆儿将这一切收在眼底,便唆使着容容拜马太医为师,马太医哪敢收女弟子,却还是磨不过容容与沈妆儿,答应每旬以给沈妆儿请平安脉为由,教容容半日,容容喜极而泣。
雪下了两日,昨日刚放了晴,屋檐下杵着一排长长的冰棍,一点点消融,正是最冷的时候,婢子们拘着沈妆儿,不许她出门。
她百无聊赖,托腮倚在窗塌下,那双清澈又灵动的眸子,不遗余力地从窗缝里寻一丝雪景。
京城富贵府邸都用玻璃做窗户,外面的景色可瞧的清清楚楚的,可惜沈家没有,用棉麻做的厚厚一层窗纸糊着,只模糊瞧见些影子。
听雨知她无聊,捧着一匣子过来,替她涂丹蔻,沈妆儿爬坐起来,将薄衾拥在怀里,懒散地将白皙的手指伸出,任由她捣腾,
“玫儿怎么样了?”
“二小姐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亏了马太医这几日在府上,照料了您,也顺带帮着二小姐把胎给坐稳,二夫人不知多高兴呢,就说沾了您的光....”
听雨又咧嘴笑了笑,“不过,杨夫人的意思是让咱们二小姐在娘家住一阵子。”
“为何?是不是杨家出了什么事?”
“奴婢打听了一嘴,听说那日二姑爷出事,杨家那两名姨娘只差没将高兴写在脸上,连着那两名兄弟也不管不问,杨夫人很是恼火,怕惹得二小姐动胎气,让二小姐在娘家住着,杨夫人回去将妾室料理清楚,再接二小姐回去。”
沈妆儿闻言一阵唏嘘,“原以为二姐算是嫁的如意郎君,府中却不安宁,可见女人还是不嫁人的好。”
听雨闻言睁大了眼,“主子,您不会真的想招婿吧?”
沈妆儿见她一双眼兴奋地放光,捏了捏她鼻尖,“招婿怎么了?你不赞同?”
“赞成,赞成,恨不得您招婿呢,这样,赶明儿咱们去扎个绣台,比武招亲,姑娘您瞧见哪个俊俏的,便将绣球抛给他!”
“越说越没形了.....”
难得开怀一笑。
沈妆儿将手指从听雨掌心抽出,堪堪十个手指头被涂成了五颜六色,跟个妖怪似的,先是一怔,敲了听雨一阵,看久了又觉着有趣,捧着手仔细观赏,咯咯笑出了声。
磨了一会儿,外头留荷掀帘进来,告诉她,
“吏部派人传来消息,给杨三郎定了五军都督府七品主事一职,专职军屯。”
军中文职极是难得,不必出生入死,又能享受军职待遇,但有功勋,升得也快,寻常这样的职位是给勋贵子弟留着的,这次给了杨三郎,多半是刘瑾破格优待。
如此一来,二姐后半生无忧,杨家也有出头之日了。
沈妆儿心中感激,又不知怎么谢刘瑾,如今的刘瑾位高权重,定不缺银子,直接送银票给他,便是折辱了他,断断不行。
她身子虚,又不能下厨给他做些点心之类,思来想去,干脆给刘瑾做些绣品。
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身边没个人知冷热,沈妆儿与他出生入死,情分与旁人不同,说来刘瑾比她小月份,就当多了个弟弟。
念头一起,沈妆儿吩咐留荷取来绣箩,重新拾起针线活。
算上前世,她已多年不碰针线,乍然还有些手生,好在她底子打得不错,便顺着熟悉的花样,给他做了几个香囊,腰封,又估摸着他身量,裁制了几身衣裳,他外出当差的时候多,再多给他做一件大氅,沈妆儿库房里还留有一些好皮子,索性这几日不出门,干脆带着丫鬟们动针线,费了十来日功夫,一共给刘瑾做了满满一袋子。
大功造成,沈妆儿由衷松了一口气,吩咐听雨将东西送去灯市的药铺。
十一月十五,正是一旬一次的廷议,廷议过后,内阁大臣与司礼监的人继续留在政事堂,商议年底各部超支的折子,及一些积压的要务。
内阁需要司礼监披红,司礼监却觉得有些开销不对数,有些账目不清楚,将折子重新打回内阁。
双方争论不休,最后请监国太子出面调停。
从辰时吵到午时,还没个结果,朱谦居中裁决,有些折子司礼监批了,有些冯英与刘瑾揪着不放。
眼见到了正午,众臣吵得口干舌燥,又累又饿,礼部尚书顾尽忠笑眯眯打了个圆场,
“殿下,不如传些吃食来,咱们歇一响,继续议?”
朱谦一身绛红冕服坐在主位,将手中几个折子一放,“也成。”吩咐温宁道,“传膳吧。”
膳食早搁在茶水间炭火架子上热着,温宁一声令下,宫人陆陆续续进来布菜。
朱谦是主子,司礼监的几位秉笔便不敢随堂用膳,冯英与刘瑾一左一右在他身旁伺候。
恰在这时,一名小内使悄悄行至刘瑾身侧,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刘公公,沈府那边递了话来。”
刘瑾闻言,立即折身出去。
朱谦正在用膳,他耳力极好,捕捉到“沈府”二字,心便拧了起来,担心沈妆儿出了什么事,便将银箸给搁下,起身跟了出去。
刘瑾正在通往后殿的隔间内听小内使禀报。
小内使将一个厚厚的包袱塞入他手里,语气恭敬道,
“郡主贴身女婢亲自送到药店,嘱咐转交给您,还说替她们道一声谢。”
道谢?
又是一个软软的布囊,刘瑾捧在手里,抓了抓,几乎已猜到是什么,怔愣在那里。
父母过世时,他年纪太小,压根不记得至亲的模样,后来被婶婶卖给人贩子,辗转入了宫,这辈子没尝过亲情是什么滋味,沈妆儿是这个世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刘瑾搂着包袱,背身立在窗下,久久未言。
半晌,还是忍不住坐了下来,将包袱搁在高几上,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一件厚厚的皮氅,大约四五件冬衣,其余香囊腰封汗巾袜子之类不计其数。
刘瑾眼眶一瞬间涌上密密麻麻的酸楚,眼眸被胸口那股腾腾热浪激得泛红。
他从未想过这辈子会有个女人替他制衣裳,哪怕在她心里是将他当亲人,他亦是万分满足,如获至宝。
天光从琉璃窗映了进来,照得鹿绒大氅如波光滑动。
刘瑾克制着内心的悸动,小心地抬手想去触碰流光溢彩的绒面,手还未触到,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缓慢地落在跟前。
刘瑾长睫微顿,目光在那耀眼的五爪龙纹上定了片刻,不疾不徐起身,冲朱谦行了个礼,
“殿下万安,您这么快就用完了?”
他一面笑着,一面伸手,试图将那包袱给裹住。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按住了那个包袱。
目光顺着往下一滑,可以看清指节分明的手隐隐在发颤,手背青筋毕现,掌心恰恰压在那片柔软滑嫩的鹿绒上。
刘瑾心口募的涌上一股锐气,眼眸如生了倒刺。
只是他行走宫廷,善于隐忍,很快抬起眸,云淡风轻地对上朱谦通红如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