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这话一出,惹得阁里的人都笑,一个小媳妇儿笑着道:“说这话可得打嘴,这孩子都生了百日了,你们才送这求子符来,不说灵不灵,便是灵,那也是没用?”
那托盘摆在桌上,求子符画得甚是精美,林容远远瞥见上面仿佛有现代的数学符号,命翠禽拿了一个过来,仔细瞧了,又拆开看了,这才发现自己瞧错了,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符。
只是她这一番动作,便叫众人注目过来,那小媳妇儿捂着帕子笑:“罢了罢了,现如今大奶奶用不上了,倒是可以借花献佛,献给君侯夫人。”
众人见林容把那符翻来覆去的瞧了许久,以为是她求子心切,一时也附和起来:“此观求子符也灵,也不需佩戴,放在枕下三日即可。”
另一人也道:“供奉在白玉观音像前是最灵的,早晚三炷香。不出三月,君侯夫人必定能有好消息。”
林容讪讪放下那道符,摇了摇扇子,笑:“这子嗣想来是上天注定的,我本也没这样的福气,咱们还是听戏吧。”
陆慎坐在东边水阁里,脸上的表情和煦,他肯到场一贺,便已经叫老太爷极为高兴了。只不过坐了一会儿,便欲站起来告辞,这东西的水阁,虽隔着锦帐,却离得不过三四丈的距离,他又向来耳聪目明,那妇人半含羞的一句话就隐隐绰绰地传到他耳朵里——子嗣想来是上天注定……我本也没这样的福气。
他听了脸冷了下去,心里暗道:这妇人果在弄欲拒还迎那一套,越添了三分厌恶。
偏这位老太爷亲送了陆慎到门口,仗着教过他读过书一年,道:“主公业也娶妻,同君侯夫人和睦些,过得一二年也后继有人,待世子出生、长大成人,我雍地还有什么可虑的呢?先大人在时,常常遗恨陆氏血亲甚少,现如今,我等老臣也尽可以去地下见先大人了。”
说着说着竟动了感情,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慎站定,罕见地没有反感旁人念叨这些:“老师不必多虑,尽自保重才是。”
夏侯老太爷这才止住,站在原处等陆慎走远了,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往里去。
仆人问:“老太爷,是回席上吗?”
夏侯老太爷摇摇头:“不去了,抬顶轿子来,我要去祠堂里上香。”
第30章
水阁西侧这边林容在宴席上略坐了一会儿,便借口更衣离席。秦夫人要亲自送她往旁边上房歇息,林容摆手:“不用这样多礼我换身衣裳照样来席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里许多客人,万万不好因我怠慢了。”
秦夫人这一日暗暗品察,知这位君侯夫人的确是不喜人多尤其不喜人奉承见她这样吩咐,点头称是,叫来她两个女儿指着对林容道:“这是我的两个女儿唤芩香、芩红,就叫这两个丫头送君侯夫人更衣去,她们两个那小楼离这里也近,不过三五十步的路程,女儿家的屋子布置得也干净些。”
林容不好再推辞那两个小姑娘也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衣裳、首饰皆是一样的形制连身量都仿佛,笑着道:“劳烦你们了。”
两个小姑娘互相望了望,一个鹅黄衣衫的道:“夫人,请随我们来。”
那小楼果然很近出了水阁,不过三十来步便到了从楼梯上望过去,还能瞧见对面正在唱戏的南府戏子。
引至房中,一阵甜香扑面而来,抬头便见一副气势恢宏的《山野行旅图》,屋子陈设虽精美,却一贯布置用些青兰白之色,并不像寻常女儿家软红闺阁之处。那鹅黄衣衫的便道:“叫夫人见笑了,我们两姊妹,虽则名字是香软玉红之类的,但是布置屋子却不喜欢这些。”
林容点点头,见屋内有绣绷、络子,衣架上搭着女儿家的披帛,便知这里的确是这两姊妹的闺房,笑笑:“这屋子布置得极好,女儿家的屋子也不一定要软红绣帐,自己的屋子自己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姑娘听了,脸上都是一喜:“谢夫人。”一面退出房去:“请夫人歇息,我们等在外面,倘有事,命几位姐姐出来吩咐一声即可。”
林容点点头,翠禽、凤箫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就连凤箫也一头汗:“这几日真热,这两位姑娘看起来真个是不同寻常。”
翠禽指了指博古阁后面的书架:“你瞧,三大面书架,念书这样多,自然不同寻常。”
这时节贵妇人繁琐礼仪颇多,林容脱了鞋袜歪在榻上,打发翠禽:“你去问问,君侯回去了没有,要是他回去了,咱们也不用留在这儿应酬,怪累人的。”
凤箫也笑:“县主脸都笑僵了。”
林容用团扇拍拍她的头顶,指指外面:“小声些,别叫人姑娘听了多心。”
翠禽得了吩咐,出门去了,凤箫接过扇子,一面扇一面道:“县主歪一会儿吧,今儿起了个大早,算起来昨儿晚上才睡了三个时辰呢。”
林容嗯一声,本不想睡来着,指这团扇送来一阵一阵的甜香,也是在是困了,不多会儿,便闭上了眼睛,熟睡起来。
这是睡也没睡好,她半蒙蒙躺在榻上,总觉得门外来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要拉她起来坐着。她挣扎一番,手脚渐渐动不了,整个身子反而飘了起来,直往屋顶上去。
凤箫坐在床边,正闭着眼睛摇扇,林容开口唤她,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蓦地,听见珍珠落地的声音,林容这才能够睁开眼睛,见臂上一只金钏脱落,上面镶嵌的十几颗极大的南浦珠四散开来,滚落到里面的屋子里去。
凤箫依旧歪着头打瞌睡,林容轻轻把她手上的团扇拿下来放在榻上,穿了鞋,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珠子,直捡了七八粒,抬头一望,见墙上挂着一背着背篓的青衣男子的画像。
林容嘀咕:“这姑娘的闺房怎么会有年轻男子的画像?还是快快出去,免得撞破人家的隐秘……”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呆住,她走近一些,遮住画上那男子的高冠博带,手已经有些发抖,这眉眼、额角上的小痣,分明……分明就是年轻了几岁、头发又变多了些,脸上表情正经些的师兄?
她一时激动得站不住,腿也发软,往旁边的书案偏去,哗啦啦一阵声响,带落了书案上一大堆书。
外间夏侯家的两个姑娘并凤箫听见响动,立刻进来:“夫人,出什么事了?”
林容叫凤箫扶着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双手发麻,声音发抖,勉强笑笑,摇晃了一下手臂上的金钏:“掉了几颗珠子,滚到里间来,不想我才睡醒,手软脚软,倒把这一堆书给碰倒了。真是对不住,把你们屋子弄乱了。”
芩香、芩红两人笑笑:“不怕夫人笑话,我们姊妹的屋子本就乱,不知堆了多少杂书,还是今儿特地收拾了,这才勉强见得人呢?”一面把那书拾起来,一面问:“不知夫人碰伤了哪里没有?”
林容摇摇头,指着墙上那画儿问:“怎么屋子里挂着这样一幅画?”又觉得不太妥当,末了又加了一句:“忒粗糙了些,倒不是你们闺阁女儿家房里挂的,倒仿佛是街上买的年画儿?”
芩香、芩红相视一笑,问:“夫人没见过这画吗?”
林容又瞧了一遍,凤箫也偏着头看,两人俱是摇头:“这画难不成是什么名家手笔,人人都见过?便是名家手笔,那必然不能人人皆是瞧过。”
鹅黄衣衫的芩香笑一声,道:“夫人从江州而来,不知道我们北地的习俗也是有的。这画上的人是裴令公,开平年间,江北生一场大疫,几乎家家都有病死之人。是裴令公写了一张药方,唤温病伤寒散,活人无数。咱们江北的百姓为了感念他的恩德,人人买了他的画像来贴在墙上供奉。这样渐渐地久了,谁家里有了病患,都要请一张裴令公的画像回来呢。”
水红色衣衫的芩红道:“我们姊妹自小体弱,因此房里时时贴着裴令公的画像。”
林容抬头望,这才发现画上的那青衣男子背后的背篓的,装着刚采下带着露水的草药,裴令公……裴令公,这三个字仿佛听谁说过,只也没放在心上,一时头疼起来,良久试探问:“原是裴令公,春日我在江州时,听闻……听闻……”
芩香、芩红道:“裴令公春日里病逝了,身前遗愿归葬于千荡崖,听闻他裴氏的几个义子相争,一方要他葬在裴氏的祖坟里,一方要葬在千荡崖,拖了这几月,听闻才刚入土为安呢。”
已经……已经病逝了,林容听罢,良久喔了一声,只眼前发黑,头冒金星,冷汗如雨下,渐渐喘不上气来。凤箫吓了一跳,跪在身旁唤:“县主,县主,您怎么了,别吓奴婢……”
林容渐渐眼神发虚,耳边凤箫的声音越来越小,再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翠禽已经回来了,正拿着冰手巾替林容敷额头,见她幽幽醒来,问:“主子,可好些了?”
林容点点头,见芩香、芩红也围在一旁一脸担忧,道:“不妨事,许是太热太闷的缘故。”芩香、芩红忙叫众人散开来,又打开窗户,吩咐丫头:“去取冰、酸梅汤来。”
翠禽小声地在林容耳边禀告:“县主,君侯已经离席,回去了。”
林容却摆手,不急着回去,坐了一会儿,勉强好受些,笑着对二女道:“我这儿怕是不得去宴席上了,坐着歇会儿才能回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们说说裴令公的事儿同我解闷?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南边还真不怎么知道呢。”
南边不怎么知道裴令公,这怎么可能呢?只是林容不知道罢了!
芩香、芩红犹豫着点头,想着母亲的嘱托,缓缓开口:“不知夫人想听什么?幼时,父亲母亲倒是讲过很多遍,裴令公如何带兵诛杀内侍,匡扶国朝的故事。”
林容望着窗外瓦蓝的天,缓缓摇头:“不,讲讲他的来历,讲一讲他怎么姓裴……”
年纪小一点的那个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夫人说话真有趣,自然是祖宗姓裴,传下这个姓来,便也就是姓裴了。”
鹅黄衫子的姑娘扯了扯妹妹的衣角,笑:“小女从前听祖父说过,裴令公本不姓裴,乃是为裴氏所救,为了报恩这才改姓裴的。至于来历,却没人能说得清。有说是寒门出身,有说的士族的外室子……”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容理了理鬓发,脸色极为苍白,站起来,勉强维持着贵女的仪态:“今日多多打搅了,我身子不适,就不亲向你们母亲告辞了。”
林容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心里空落落的,原来……原来师兄已经早就走了,原来那日梦见师兄,只是……只是,临终之际入梦来罢了,她掀开车帘,见万里无云,碧澄澄的天上一行白鸟飞过,默默瞧了很久,直止再也瞧不见,低声念道:“山长水阔知何处,知何处……”
不过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翠禽、凤箫二婢皆是十分诧异,互相望了望,都是摇头,并不知其中缘故。
等回到节度使府邸,林容命人把芩香、芩红两位姑娘今日送的书,搬到后面邻水的敞轩里,关门闭户,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她。
翠禽担忧问道:“县主,您今儿一天都没进东西,在席上又只吃了半杯酒,不如奴婢叫厨房送几个菜来,您用过了,再看书不迟?”
林容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翠禽在那敞轩外候了一会儿,过见林容并不叫人进去,转头往外来,揪住凤箫的耳朵:“今日我不过才出去一会儿,主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31章
凤箫、翠禽这两个人虽说都是一等大丫鬟平常月钱、首饰都是一样的份例,但是翠禽稳重,曲嬷嬷近来不得林容喜欢平常并不叫她进屋子。因此这院子里的大小丫头渐渐有了几分以翠禽为重的意思。
凤箫哎呦一声叫翠禽扯着耳朵到僻静处来:“我真不知道县主怎么了?好好歇困呢同那两个姑娘说起话来……县主怕热,你是知道的……”
翠禽皱眉:“你跟着县主,如何不知道?”
凤箫仔细回想:“你出去之后,县主没一会儿就睡了我在旁边扇风外头夏侯家的两个姑娘同我们府里的小丫头都在,并无旁人进来。许是听了裴令公的故事,这才哭的……”
两个人坐在外面一一回想均是不得要领。过得一会儿,听得里面林容吩咐:“前儿杭卿送好几坛子酒,送进来一坛。”
县主自从坠崖,酒量便不好的,翠禽犹犹豫豫送了一壶到门口劝:“主子,您心里有事儿只管同我们说就是,别闷在心里。”
只站在敞轩门口,苦口婆心劝了许久,才听见里面回:“我没事只是太累了,惫懒动弹今儿晚上就歇这里了,你们也都去睡吧,我不用人侍候。”
翠禽并不肯离去,时不时唤上一声:“县主?”
……
陆慎这日离席,便往军营而去,安排妥当,回来时已经深夜了。
忙时尚不觉得什么,这时闲下来,便不自觉回想起席上那妇人的话来——子嗣乃上天注定……我本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一面踱步,状似随口问:“今儿夏侯府的内眷席上出什么岔子没有?”
沉砚道:“问了跟着去的丫鬟,席上倒没什么异常,只入夜的时候,夏侯府送了一大盘求子符,说是给夫人的。奴才细细问过了,说是酒筵上夫人拿着这求子符瞧了许久,这才送过来。”
两人这样一问一答,等陆慎抬头的时候,这才恍然惊觉到了那妇人的院子,他冷哼一声,见那院子灯火通明,与平时漆黑一片迥然不同。
陆慎推门进去,院内众人都没有歇下,皆在廊下候着,便问:“这个时辰了,为何还不下灯?”
众人都不知道,支支吾吾,独曲嬷嬷站出来道:“回禀君侯,夫人自夏侯府赴宴归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把自己关在邻水的那处敞轩,已经大半天了,不吃不喝,也不叫人进去。”
陆慎听了,转身往敞轩而去,及近,果见那妇人贴身二婢候在门口,见他来,急忙福身:“见过君侯!”
陆慎问:“怎么回事?”两婢女皆是摇头,翠禽遮掩了几句:“夏侯府的姑娘提到江州,许是夫人听了伤感……”
门已经从里面叫人锁住,陆慎也不叫人开门,一脚踢开,便见屋内灯火通明,那敞轩临水那面的雕花窗全打开来,那妇人靠着楠木柱子,背对着门坐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本书、画卷。
缓步进去,又闻得一阵酒气,妇人玉手还握着一只金焦叶盏,她似乎听见脚步声,缓缓回头,露出一张微醺的粉面来,双颊酡红,只眸子间仿佛凝出万般愁。
妇人凝神,却只见人影幢幢,并分不清来人是谁,只当是婢女罢了,挥手低声道:“我要一个人待会儿,都出去……”
陆慎走近,见这妇人外裳已经叫脱在一旁,只穿着一杨妃色缠枝海棠纹的细罗抹胸,露出一片玉肌冰魄,她似乎头痛得厉害,素手紧紧按着额上太阳穴,口里还小声嘟囔,吩咐仆奴:“都出去,都出去……”
陆慎冷着脸,轻轻踢了一脚那翻到的酒壶,罗裙已污,在妇人面前站定,好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挑起这妇人的下颚,越发见其鬓松钗斜、鸾困凤慵之态,他手上微微用力,叫妇人吃痛,强迫地睁开眼来。
妇人春眉紧蹙,一双杏眼微微发怔,不过一会儿,便盛出盈盈泪水来:“你……你怎么不……不等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陆慎闻言,脸色不变,依旧是一张冷脸,只拇指却忍不住轻轻摩挲妇人的两片丹唇。
只那妇人见他久久不答,微启贝齿,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等我?”
陆慎只好开口,声音已经暗哑了:“出门赴宴,岂有我等你的道理?”
妇人微微偏头,手无力地滑落,无可奈何道:“是啊,你也并没有说要等我,早已经走了。”
陆慎垂头,见其粉面朱唇,水光潋滟,心里暗恨:这妇人那日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今日又故做此媚态,矫揉造作,欲拒还迎,何其可恨,偏偏……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好半晌才回答:“下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