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这位江州贵女,有光艳动天下之称,那日随君侯围猎归来,又或是在金明台宴饮,又有不少人见过。人人称赞是不负盛名,只他无缘,并没有得见,一时颇为遗憾。他不好盯着瞧,便低头:“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林容挥手,命凤箫奉了托盘出去:“我想锻造几柄小刀,外头的工匠做得不令人满意。又想着君侯去前,曾嘱咐过我,倘若有什么难事,便请将军去办,一准儿没错。”
郭寅闻言便想推辞,这位江州贵女,身份敏感,他可不想多打交道,又见主公屡次折辱这位,日子久了,也就起了轻忽怠慢之心。更何况,这位崔氏女初来时,主公便吩咐派一伍军士监视看管,颇为防备,那时候也没提什么女眷不女眷的话,自然也不把她当做主母来敬重。
不料见那托盘里除了一些图纸,竟还呈着一枚玉牌。
郭寅祖上三代都是雍地之人,家里是雍地名门,自十七八岁便跟在陆慎身边,是嫡系中的嫡系,陆慎的私令自然是认得的,当下万分惊疑,这枚玉牌是主公亲自选的籽料,亲手雕刻,极为喜爱,竟然留给了夫人。
那拒绝的话,便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了回去:“夫人放心,卑职一定办好。”又瞧了瞧图纸,应允:“卑职立刻去办,十日内必定呈上来给夫人。”
十日,林容是不肯等这么久的:“我急着用,将军能不能命工匠缩短工期?”
郭寅点头,艰难:“锻造精铁不必其他,时日一短,铁器的质量便大大降低了,只怕最短也要七日。”
林容缓缓点头:“多谢将军费心。”
第35章
四日后宣州南面一百三十里,平谷大营篝火正盛
夏侯璋在军帐中带甲徘徊,问左右:“许都可有信令传来?”一面忧心忡忡:“你我虽上了降书却领兵在外只怕那陆慎已然见疑。陆慎此人多谋善断,又心狠手辣,我父已经遭了他的毒手吗,只怕迟早调兵……”
董讳身高八尺生平爱食生牛肉力能扛鼎,曾在战阵中三进三出,乃是当世一名猛将站起来拍拍夏侯璋的肩膀:“夏侯兄何必如此忧心你我大军合营五万,驻地平谷易守难攻,在外又有两万骑兵策应,那陆慎便是天兵天将,也一时难以攻破。只待许都河间王信令一到你我又何须怕他?”
河间王信令?夏侯璋闻言更是叹气:“哎,我父虽死一家老小却全在宣州城内,河间王信令一到,只怕便是他们的催命符。我为报袁氏之恩,置妻儿于不顾真乃忠义难两全也。”
董讳心里鄙夷,说什么忠义难两全肚里算计的不全是功名利禄,忒一声,喝问:“夏侯兄,你怎如此英雄气短?想那陆慎小儿,也不过靠着祖上的三万精甲起家,数年间横扫江北。你我如今手中拥五万精兵,在此乱世,如何不开创一番基业?你我昂藏男儿,岂能俯首听命于那陆氏小儿?”
夏侯璋此时骑虎难下,只得点头称是,只他向来优柔寡断、谨慎犹豫决断不足,又吩咐标下:“陆慎最擅夜袭,各处岗哨要多加一倍,不可疏忽大意。”
董讳正要嘲讽他叫那陆慎小儿吓破了胆子,便听得外面军士大声疾呼:“敌袭,敌袭,雍军来了,雍军来了。”
夏侯璋、董讳匆忙出军帐,见西南面一片火光,他二人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当下喝止,稳定军心,大笑道:“那陆慎小儿倘若从东面来攻,我倒还担忧三分,从西南面而来,自取死路。来人,点五千将士,随我冲阵。”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夏侯璋、董讳二将均是大呼一声不妙:“是黑甲骑兵!”雍州的骑兵不是驻扎在雍地,同匈奴人对峙么,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宣州。
天下闻名的雍州黑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没有不能攻破的城池。夏侯璋已是肝胆具裂,毫无抵抗的意志,立刻催马,领着中军帐的数百部曲,向相反方向逃命去了。
只那董讳虽是个粗人,犹有几分血性,咬牙上马,提着丈八蛇矛,领着身边数百义子:“陆慎这厮心狠手辣,咱们杀上前去,杀得一个赚一个。”
那董讳一身的蛮力,又是将死之人,一路杀过去,竟似砍瓜切菜,杀得二三十人,浑身血葫芦一般,站在马上大喊:“陆慎小儿,敢于我一战否?”
话音刚落,便见那山坡上立着数百骑,当前一位玄衣黑甲催鞭而来,手上不过一柄青釭剑,纵马挥剑,却似有千钧之力。
董讳仓惶之下,勉强接了三招,已是口吐鲜血,倒下马来,勉强说得几个字:“白面陆慎,果……果名不虚传……”话未完,便气绝身亡。
八千雍州黑骑,快马闪电突击,从西南面直到中军帐不过也就两刻钟罢了,此时两位主将已死,军心大已乱,余部皆降。
陆慎从董讳胸口抽出那柄青釭剑,鲜血喷溅有三尺之高,陆续有将领来回禀军情:“报,夏侯璋、董讳麾下两万骑兵已经合围。”
“报,夏侯璋已经叫活捉。”
陆慎闻言,踢了踢马肚子,见天边红日喷薄而出,山崖上野草疯长,吩咐:“董讳此人也算是条血性汉子,厚葬了。”
……
这日,林容还未起身,便听得凤箫在锦帐边回话:“县主,郭将军今儿来回话了,说那几柄小刀,已经得了四柄,其余的这两日也快了。”
林容翻身起来,道:“你见着他了,再催一催,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用过早膳,又叫丫头备了笔墨,在案上画草药图鉴,刚画了十几副图画,便手酸得不行,正想歇歇,便见那边廊下杭卿引着两位婆子并几位丫鬟缓缓而来。
林容尚未认出来,便听得身边的曲嬷嬷语气欢快道:“县主,是长公主身边的古嬷嬷跟董妈妈。”一面觑着林容脸色尚好,又添了一句:“大人同长公主,还是这样心疼县主,咱们到宣州不过三月,便紧赶着打发人来瞧。”
林容横了她一眼:“既然嬷嬷如此思恋江州,我又岂能强留你,乘着这次江州来人,便同这两位嬷嬷一同返程,路上也有个照应。”
曲嬷嬷闻言低头,缩到后面去:“老奴多嘴了。”
众人请到正厅见礼,杭卿引着人进来,禀告:“夫人,重阳节快到了,江州派人送节礼来。”话毕,几位嬷嬷、妈妈皆跪下行大礼:“奴婢等请主子安,不知主子这一向可好?”
林容在江州那段日子虽算不上愉快,也瞧不上长公主夫妻两卖女求荣的做派,但是跟在陆慎手底下一比,那简直不要太舒适,当下点头:“快起来吧,我这里很好,你们路上可还好?”
又叫人搬几个杌子,叫她们坐在下首,叙些家常:“老太太可好?六姐姐可好?”
几位嬷嬷一一答了:“都好,都好,老太太常念着县主,六姑娘听说我们要来,也收拾了好多东西命我们带来。”
说着奉上一个紫檀箱子:“六姑娘说了,那些金的玉的,县主也未必多喜欢,倒不如这些外面淘来的小玩意有趣。”
林容接过来,打开来拿在手里一一瞧过了,一个绘了猴子的玻璃沙子灯,里面装着沙子、铃铛,剪纸,略一摇动,那猴子剪纸便翻起跟斗来;一出泥人戏,下面有一楸木大底盘,上面罩着玻璃罩子,底盘上面捏着七八个泥人,有的笑,有的哭,连起来倒是一出短戏。另有竹子作的小花篮,可以活动,另外掀开又是一个高脚杯。并各种自己亲手制的香袋、香珠、花粉等。
不独林容喜欢,连杭卿瞧了也惊奇:“都说南边好,奴婢这回算长见识了,竟有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林容笑笑,心里也感慨:“你们回去替我谢谢六姐姐,她是一向想着我的。”
说了一通话,又另给了酒菜与她们吃,等杭卿走了,那古嬷嬷这才奉上一封信:“这是长公主给县主的家书,奴婢们启程时,特意交代了,要得县主一句准话。长公主说人有不如自己有,与其求人倒不如自己把兵练起来,雍州黑骑天下闻名,想着叫姑爷送些马匹去江州,帮衬帮衬。也不用太多,八千匹就行。”
林容嗯了一声,打开那信,见那信上言辞口吻皆是长公主命令的语气,冷笑道:“只怕我没有这样的脸面。”
那几个婆子讪笑:“县主怎么说这样的话,总是一家子骨肉……”
林容重重搁下茶盅:“好了,翠禽,送几位嬷嬷、妈妈下去歇着,我这里也忙,就不多留你们了。”
过了几日,江州来的诸人见林容果是不讲情面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杭卿另备了些回礼,送了礼单来给林容瞧:“还请夫人过目,奴婢也不知江州习俗,只照着旧例备了些东西,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林容略翻了翻,并不细看:“很妥当。”一面又另拿出一单子:“这是我单给六姐姐的东西。也不必混在一起,你另外派人护送吧。”
杭卿接过那单子,别的到没有什么,只还列着往日君侯送的明岗大师的玉器,她站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提醒:“夫人,别的倒算了,只这几件玉器是君侯的心意,不如另换几件相当的,也算是极难得的红玉。”
林容站在窗前,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儿了,回道:“无妨。”
杭卿听了,默默称是,世易时移,君侯现如今对夫人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已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只当成江州贵女来侍奉,更多添加了三分恭顺与小心
又过了几日,江州的人还未返程,城门守卫却渐渐放松,出入往来皆自由了许多。林容命人唤了杭卿来:“听闻,城外有一处花圃,菊花开得甚好,这几日秋高气爽,慢慢地也不大热了,很合适出去走走。”
杭卿便笑,从袖子里抽出几张拜帖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外头有好几家女眷,都下帖子请夫人去赏菊呢,就在城外的菊影园里。”
林容打开来,见是那日在夏侯府见过的一位老太君,恰好是明日,心里盘算了一遍:“好,你去安排吧。”一面又叫翠禽宣了江州的那几个婆子进来说话。
几人来的时候,林容正在用膳,又在下首支了一彩漆戗金福寿纹小几,摆一脚踏:“翠禽,捡几样好克化的菜给几位妈妈,你们来了这几日,我不得空,倒是不曾好好说过话。”
古嬷嬷便站起来道:“奴婢们临来前,长公主叮嘱了,说县主在这儿立身是极不容易的,偏我们不会说话,叫县主为难。这样一想,倒是羞愧得站不住了。”
林容摆手,一脸和煦:“妈妈站起来做什么,坐下吃菜。这雍地样样不如咱们江州,独这酿鹅还算入得口,软糯又带着一点酒香,妈妈们尝尝。”
等那几位妈妈尝了一口:“果然不错,果然不错。长公主本就忧心县主,这不独您平常爱吃的食材运了两船,就连庖厨也送了好些来。”
林容放下筷子,道:“我也不瞒几位妈妈,我年纪小,嫁过来时,心里又带着气。那日见了你们娘家人,心里本不知道怎么欢喜,偏你们没说几句话,便是要我去求人。我长这么大,何曾低声下气求过人,心里又如何能好受。”
说着,还从衣襟上取了帕子拭泪。
第36章
林容这样一拭泪脚踏上几位坐着的立刻站起来:“都是奴婢们不会说话,县主不要伤心动气,万万保养身子要紧。”
林容不过做个样子要真哭也哭不出来闻言叹气:“你们说的也有理到底是一家子骨肉,手足血脉,我又怎么能不管呢?退一万步说,娘家人才是我的依仗。娘家人不得力我在这里腰杆子也不硬。娘家人好我说话也大声些。”
几人附和:“县主说的很是。”
林容道:“我嫁过来时日尚短,妇道人家又没有出门见外男的道理,雍地那些文武倒不大认得便是认得没有……”
她咬了咬舌头,极别扭地说出‘夫君’两个字来:“没有……没有夫君的军令,也不好调动这么多军马。你们来得不巧,他领兵出去了,只怕要多等几日等他回来再说。”
几个婆子大喜,只当林容那日小孩子气过了这几日,已经转圜过来了:“那真是再好不过的。”
林容笑着点头:“我知道,这次北上,你们一共只来了一百多军士护送这里军令严些,没有叫你们进城来都驻扎在城外。这府里规矩也严,妈妈们出入也不方便。这样吧,我记得城外也有几个别院,布置得很是不错,离渡口也近。我命人收拾出来,你们在哪儿等我消息。”
有江州的这些人,自然就不必用陆慎的人了。
她想了想又笑:“七八千匹军马,便是不能叫你们立时带着回江州,也要一封你们姑爷的亲笔书信才好。”
她这样安排了一通,又命杭卿去安排,杭卿听了,心里疑惑怎么好好府里不住,要去外面住,回话:“也是巧,菊影园旁一二里路,便有一个庄子,又干净又整洁,一二百人都不成问题。”
众人喜上眉梢,曲嬷嬷私下也道:“县主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只翠禽、凤箫跟着林容久了,担忧:“县主这样应承,只怕君侯那里不好交代,这样的大事……”
林容笑笑,并不回答,饶有兴致地摆弄桌上的一枚金钗:“这么小小的一支金钗,却做成仙人阁楼的模样,还有仙鹤白鹿相伴,真是精妙。”
又命翠禽、凤箫二婢取了绸缎、绢布来,学着怎么剪裁、缝补、制衣,林容学得甚是用心,不耐其烦,不过小半天的功夫就粗粗地裁了一件短衫出来。
只是尺寸掌握得不好,林容自己穿上并不合身,腰身大了许多,袖子也长了,她自己倒是极满意,站在铜镜前瞧瞧:“很不错。”
凤箫捂着嘴笑:“主子穿这样的衣裳出去,岂不是打我们这些做丫头的脸?您要是实在闷了,咱们叫女先儿来解闷,衣裳做多了,手也粗了,不知多久才养得回来呢?”
说着笑起来:“从上回姑老太太来了之后,杭卿姑娘对我们倒是客气了许多,主子吩咐的话,也没有推脱的。便是往日她能做主的事,不管大小,也来请县主示下呢。”
一面又摇头:“是那日从小终南回来……”
林容顿时沉了脸,翠禽咳嗽一声:“人家一向都是恭敬着的。”
一面穿针引线,替林容收拾那半成品,岔开话来:“真是奇了,主子今儿怎么想起来学做衣裳?”
林容淡淡道:“想着以后能用得着呢。”
只是那半成品剪裁的时候底子就不好,纵使翠禽再怎么补救,也不伦不类,翠禽摇摇头:“这也太大了,颜色也选得不好看,灰扑扑的,倒仿佛是男子穿的。”本就是做成男子款式的,以后去了外面,自然要做男装打扮,再不能鲜衣锦服了。
林容瞧了瞧,也觉得不成样子,道:“明儿拆了,这布也改不成衣裳了,就重新做些香袋儿吧。”
到了下钥匙的时候,外头郭寅送进来一个小盒,说是锻造的刀具统统得了。
林容打开瞧了,自然比外面的要好上许多,满意地点点头,又一一清点好东西,装在一个粗布包袱里,用一个极普通的樟木箱子锁了,吩咐翠禽:“明儿去菊影园赴宴,你一定记着把这箱子搬到马车上去,我有用。”
凤箫应了一声,见那箱子上还上着锁:“奇怪。”
林容自去里面沐浴,一面坐着铜镜前抹香膏子,一面想着有什么东西没带。正想着出神儿,便听得院门外护卫连绵不跌之声:“拜见君侯,拜见君侯……”
不是说最快也要一月才回么,怎么连半月都不到,不过十日便回来了?
林容惊得站起来,打翻了手里的胭脂,顾不得擦,往门外而去,刚走到那面四扇屏风处,便见一片苍茫的暮色里,陆慎从廊下疾步而来,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愣生生站着。
……
陆慎这边,夏侯璋、董讳二人之乱不过五日便彻底平定,比预想的一个月要短了许多,大出众人的意料。
这日,陆慎同诸将巡视,打马疾驰,直在江岸上跑了数十里,见山高水长,江水奔流,这才勒马停住,挥鞭指着茫茫江面感慨:“南人擅水,操船如履平地,北人擅马,在此江面前,也无用武之地。”
左右随侍者若有所思,道:“主公的意思是,河间王此次南征,恐无功而返?”
一文士接道:“以臣看来,咱们雍州打仗素来是,未谋胜先谋败。此间王此次征伐进四十万民夫兵甲,无一丝一毫谋败的打算。此次南下,只怕只能连胜、大胜,但有小败,便不可维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