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一时瞧见瞧见林容进来,笑着打量,见她因着天子孝期,一身素服,倒是别样素净,招手唤她道:“来来来,你瞧,这耦合、松花的颜色,是不是正配你?”
林容浅浅道了一句:“老太太疼我。”老太太拉了林容,坐到她身边,又打量:“是不是身上不好,我瞧你这两月惫懒出来走动,也不大见人的?除我这里还见你偶尔来来,别处也不大见你去逛逛。”这是实话,虽然看管严密,时时又专人盯着,却也并不禁止林容出去走动。只她出去了两次,深觉没意思。
林容并不想此时又叫了大夫把脉,笑笑:“今年气候异常,总觉得闷,有些春困罢了,叫老太太忧心了。”一时岔开话,问:“老太太要去山上道观里打平安醮?”
老太太点点头,果不再追问:“这也是往年的常例,倘老姑奶奶在,咱们一家子早去了。只她今年写了信来,要往青州去,便不等她了。这打醮祈福,最要心诚,必是要亲去才好。”
一时,又有丫鬟进来回话:“老太太,山上观里的道长送东西来了,现候在外面。”
老太太忙吩咐:“快请进来!”
一时,一位女冠奉着托盘进来,先是道了一句无量寿佛,接着笑着同老太太请安问好。几大框吉祥话,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倒是托你们在神仙面前,日日说我们的好话呢。”
丫鬟另接过托盘,递到老太太面前,那女冠便道:“这是府里四奶奶小公子的寄名符,老君像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方得了便立马送来。”
老太太只嗯一声,捡起来那托盘里的香袋儿,锭子药,问:“这些配的药,还同往年一样?”
那女冠道:“老太太放心,都是一样的方子,一味药都没改。”
老太太捡起那锭子药递给林容,给她分说:“这药是她们观里独有的,等闲不外派出来。避暑、除潮、解毒,最是有用。你闻闻,还带着股子香气呢,我闻着比好些熏香还好闻些。”
老太太忽地递过来,林容躲避不及,鼻间都是药气,胃间翻涌起来,咬着牙勉强忍住。偏老太太不知,见她不答,问:“你闻闻,这药我们年年都用的,你也试一试?”
林容开口,刚说出一个好字,实在恶心得厉害,立即站起来,捂着嘴往旁边廊房下的净室疾步而去。
只留下老太太惊愕的问:“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丫头快跟过去瞧瞧。”
林容抱着铜盆,吐了好一会儿,这才止住。翠禽、凤箫跟在后面,打了水服侍她净面、漱口,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问:“县主,好些了没有?”
林容点点头,一时只觉得那袖子上也沾染了锭子药味道,又另换过一身衣裳,这才出来。
老太太生了三儿四女,一转头便想过来了,等林容出来的时候,已经连大夫都叫了来候着。一时拉着她的手,问:“这几个月来小日子没有?这样恶心有多久了?昨日进了些什么东西?”
林容一时颓然,倒是阴差阳错,知再隐瞒不得,只好一一如实答了。老太太听罢,已是了然,笑着拍她的手背:“你呀,到底是年纪轻,几个丫头也不经事,没个老嬷嬷提点你,这样的大事自己也不知道?”
又请了大夫进来诊脉,一时那老先生拱手贺喜:“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确是滑脉,夫人有喜了。”
老太太犹不放心,问:“可瞧真了,是喜脉?”
老先生道:“回老太太,千真万确,是喜脉,已经三月有余了。”
陆慎于子嗣上不知叫多少人悬心,寻常人家在他这个年纪,早开枝散叶了,偏他一副不急的模样,现时得了这个消息,老太太顿时大喜,连道了三个好字。
厅里坐着的少奶奶、老姨奶奶、姑娘们均是七嘴八舌地恭喜起来,连太太寻常不搭理林容的人也惊得站起来。老太太笑眯眯回:“同喜同喜,这不独是我的喜事,更是咱们雍州的大喜事。叫人出去派喜钱,我这里先赏一次,等你们君侯回来了,还得再赏一次呢!”
一时又叫人进来,往亲眷各处报信去。问:“你们君侯现在到哪里了,快给他送信去,叫他早一日知道,也早一日高兴,可如了他的愿了。”
回过头,却见林容一脸淡淡的,毫无喜色,问:“可还是不舒服?脸色这样难看?”
林容实做不成一副高兴的模样,点点头:“有些闷。”
老太太听了,忙吩咐人把窗户都打开透气,又拉着她的手嘱咐:“有了身子的人,都是这样的,总有些不舒服。叫大夫开些调理的方子来,你吃一吃。”
一面思量着:“我什么这两个嬷嬷倒还好,经事又多,心也细,不知伺候过多少,现拨了你那边去,我也放心。”
林容叫老太太拉着手嘱咐了半晌,直到入夜时分,才放了她回去,末了,似意有所指:“你要放宽心!”
第78章
陆慎虽打发人送信回来说回雍州来过端午,却到底没赶上,一行人到雍州城门时已经是五月六日的晌午了。
到荣景堂时老太太正领着家里的女眷在花房里饶有兴致的修剪花木,见他来,放下剪子,先不说别的头一句便问:“你这回回来是打算正式起兵了?”
陆慎点头:“汉祚垂绝,诸侯纷争,生民涂炭百姓流离相望已将近百年。如今天道厌乱,人心思治,是时候结束这乱世了。河间王虽为一代雄主,却老病多疾,这两年昏聩嗜杀人心离弃,诸子也并不成器。待讨伐的檄文一发取洛阳,一年可得也。再举兵压向蜀中、江淮、两湖之地,则三五年可定,复旧时文帝疆域。”
老太太点点头:“好你心里有数,我便再没有不放心的。”又见陆慎眼神往自己身后飘去笑道:“别瞧了,你媳妇儿没在我这儿,瞧了也白瞧。”
陆慎扶着老太太坐下,道:“这便是她的不是了,孙儿不在府里,她更要时时在祖母跟前孝顺伺候才对。”
老太太笑着对左右的丫鬟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现如今在我这里捡好听的说。”又挥手:“你先回去瞧瞧她吧,说会儿话,再过来开宴过节。你媳妇儿如今是双身子,最是怕热喜静,我便没叫她来。她这时月份小,要好生养着,也不便走动。”
一时又嘱咐他:“转眼间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你媳妇,我瞧了半年,倒是个好的。这夫妻两过日子,要互相体恤,可不能再使弄性子了。”
陆慎点头称是,问候了太太、几位老姨奶奶,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往弇山院而去。
这时辰,弇山院里的丫头们正往旁边园子里采了花瓣,来淘澄胭脂,又加上林容午憩喜静,一时都打发出去,叫她们在外面制好了再回来,因此并不在跟前。
院子里一时静谧极了,陆慎推门而入,见庭中阁内,均是空无一人,从回廊上下来,走了一二十步,才见那边走来个奉茶的小丫鬟,沉着脸问:“你们夫人呢?侍候的人呢?”
那丫鬟立时跪下,回:“夫人说今日天气好,在廊后园中午憩,奴婢才送了茶去。姐姐们都叫夫人打发出园中采花去了。”
陆慎转过回廊,见一大树秋海棠下,那女子一袭蟹壳青阮罗衫子,闲闲卧在美人榻上,正在闭着眸子小憩纳凉。微风拂来,那树秋海棠便簌簌落下,或红或白重重叠叠的花瓣洒在衣衫上,浑然一副美人春睡图。
她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脸上具是淡然惬意的模样,似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一个丫鬟,闭着眸子吩咐:“你也别在这儿侍候了,去园子里同她们玩吧。”
问了这么一句,却不见人答话,那脚步声也顿住,林容一时心里奇怪,坐起身来,见陆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负手静静立在山石旁。
林容见是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三分不高兴来,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却也只憋得出来这一句,再无别话了。
陆慎也并不答,踱步过去,坐在她身旁,默默去捡她衣裙、发鬓上散落的秋芙蓉花瓣。
林容也不知他去了些什么地方,过来前有没有换过衣裳,他伸手过来拾花瓣,一时只觉得袖子上一股子难闻的腥气,顿时胃里又止不住地翻涌起来,忙推开他,捂着手帕,往屋内净室而去。
陆慎不知这些妇人之事,跟着进去,伸手去抚她的后背,只当她极不舒服,一面问:“如何了?”,一面吩咐侍立的丫鬟:“快去请大夫来!”
林容好容易止住,另用青盐漱了口,将特地配制的花囊香袋,凑在鼻前闻了好一会儿,这才舒服了些。皱着眉将陆慎推得远了些,抱怨道:“你袖子上什么味道?这样难闻?”
陆慎闻了闻,果有一股隐隐地腥味,忙褪了下来,丢在一旁。见林容匆忙见跑上来,连绣鞋也未来得及穿,把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榻上,问:“怎么这样难受,大夫没开方子吗?”
林容并不想说话,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一时,请的大夫到了,丫鬟催的急,还以为出来什么事,来了才知是孕吐而已,见君侯也坐在一旁,斟酌了一番,尽量说得通俗易懂些:“这胎儿在腹中,挤压到肠胃,有些恶心呕吐,是正常的,夫人倒不算严重,并不用吃药。”
陆慎问:“当真不必吃药?”
那大夫擦了擦汗:“严重些的方才开药,倘夫人吃一吃,也是……也是无妨的。”
林容见那大夫叫陆慎问出冷汗来,挥手命丫鬟送他出去:“天底下的妇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陆慎一时无言,伸手去抚那小腹,才三个月,还十分平坦,仿佛同原先没什么区别,低声道:“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很欢喜……”
话未说完,便被林容冷冷地截断:“倒不是他自己挑的时候,是你苦心经营得好罢了。”
陆慎住了口,默默瞧着林容,好半晌没有言语。他回来前,就告诉自己要忍耐,她是女子又有身孕,自然该让着些的。可这小女子总有本事三言两语,便叫自己为之气结,又哑口无言,并不能辩驳。
话赶话说到这里,陆慎想说的话,自然是没氛围说出来,两人各自默默吃了杯茶,外头有丫鬟来回话:“君侯、夫人,老太太派了人说,请你们过去赴宴。”
陆慎只默默坐着不动,只当没听见的,慢悠悠品茶。
那丫鬟并老太太派过来的人,一时都候在门口,不多时,叫午后的日头斜照,已是出了一身的汗,又隔着帘子回了一遍:“君侯、夫人,老太太请过去赴宴。”
林容终究是个软心肠,不忍看这些下人被刁难,站起来,往衣柜里另取了套天青纻丝的直身,递给陆慎:“你快去吧,别叫人等着了。”
开了句头,接下来的几句话便没那么难说,顺畅多了:“你打发人回来说,回来过端午的。昨儿家宴,老太太还等了你半晌,夜半才散呢。我闻不得那席上的酒气,已经同老太太禀过了,就不去了。”
这样的家常话,叫陆慎有了台阶下,一时站起来,摩挲林容的手腕:“你要是心里有气,尽可以打我几下,别气到自己身子。”
林容撇他一眼,拔下头上的点翠垂珠凤钗:“打我是打不动的,不如用这钗,扎几下倒也能出我的气,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慎闻言,并不生气,反倒闷闷笑了两声,果伸出手掌来:“往这里扎,容易些。”
他伸出的那手上,还有上次叫簪子扎出来的伤疤,林容恨恨地踢他一脚,骂道:“可恶!”扔了衣裳在他脸上,便转身往里间而去。
陆慎抱了衣裳,换过来,这才出来,见廊下已候着一群人,训斥道:“主子心善,叫你们出去逛逛园子,不是叫你们连差事也不当的。”
众人忙跪下请罪:“奴婢等知罪,请君侯宽恕!”
陆慎刚要开口发落,便听得里面林容唤人:“翠禽、凤箫还不赶紧进来,在外头愣着做什么?”
知她不满自己发作人,陆慎只得止住,挥手:“进去伺候夫人吧。”
到了老太太的荣景堂,雍州历来有重端午的习俗,连父辈的叔伯堂兄也具都请来,一连在敞轩里摆了七八桌,果都等着他开席。
因着人多,男女分开来。女眷那里还好些,老太太自来和气,又不矜身份。外头因有陆慎在,他威信日重,又最不喜家里这些豪族子弟宴席间失态,一时具是不敢放肆,颇为拘谨。独独四爷还好些,敬了陆慎好几杯酒:“夫人有了身孕,雍州有了世子,主公大喜也,怎能不饮酒一杯?”
开始时,说的不过是家事,渐渐的便谈及军务来,一直到月上中天这才散宴。弄得老太太同陆慎抱怨:“这是你的属衙,还是家宴?还说什么喝不得酒的话。”
陆慎回了弇山院,这回院里还上着灯,他自顾自进了净房,洗了好一会儿,这才换了衣裳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巾子,坐在一旁擦头发。
林容本躺在床上看书,不知他拿了块什么布,坐在拔步床对面,一时只觉得他擦头发的声音,很是烦人,翻了页书,道:“出去叫丫鬟帮你擦吧!”
陆慎淡淡道:“怎么好使唤你的人?再说了,你不是一向不习惯,这些丫头进内室侍候的么?”
林容白了他一眼,终是放了书,冷冷道:“坐过来。”
陆慎开口:“你有了身子,怎么好劳动你……”一句话未说完,见她手上重新拿起了书,只得住口,坐在床边,递了帕子过去。
林容一瞧,果是那帕子的问题,另取了一块棉布巾子,替他细细擦着,忽撇头,望见他肩头似有伤疤。心里记着那个箭镞而死的梦,忙掀开领口,见是一道细细弯弯的刀疤,而非箭伤,心里疑惑:“怎么弄的?”
陆慎回:“几个不长眼的小毛贼而已。”
这话就更叫人疑惑了,他是出去巡视军务,身边时时都带着人,林容问:“寻常的小毛贼能近你的身?”
那一双玉手按在伤疤上,凉凉的,陆慎握住林容的指尖,答非所问:“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怎么疼。”
林容蹙眉望过去,见他正幽幽望着自己,半嗔半怒:“谁问你疼不疼啦?你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毛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饶是做戏,也似乎受不住他那灼灼的目光,抽回手来,扔了帕子给他:“你自己擦吧,我手酸了!”
陆慎知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的道理,倒是不再说什么,到外间擦干了头发,这才上床安寝。他环腰松松抱着,伸手去抚女子的小腹:“从前家里的长辈对我说子嗣的事,我总觉得不耐烦。好男儿志在天下,平定四方,乃为安黎民社稷。如今,有了这个孩子,我倒是觉得仿佛心定了一般。”
他说着捉了林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忽听得扑通扑通的心跳,低头抵在她眉间,低声道:“别生气了!”
林容不答,只道:“你明日有空么?”
陆慎听出些希望来,回:“你有吩咐,我自然有空。”
林容道:“小甜水巷有个酒楼,他们家有一道酱肉做得极好,每日只卖半日就卖空了。我去吃过两次,名不虚传。可惜,诊出来有孕,老太太便说外头的吃食不干净,既不许请进来做,也不许人去买。她老人家是好意,我也不好阳奉阴违。”
陆慎嗯了一声,道:“我明日派人请了那酒楼的大师傅进府,单做给你吃。请大夫在一旁看着,应当是没什么的。”
跟个木头一样,听话听音都不懂,林容伸手去拧他:“请了人家进来做什么,倒误了人家一天的营生。”
陆慎这才道:“明日我陪你去,正好端午节气还没过,外头也热闹,我带你去逛逛。”
林容这才满意,见陆慎脸上已带了笑,小声解释道:“不是我嘴馋,是那酱肉的确好吃。上回老太太不知道是外头的东西,还以为是厨房新做的,直夸好吃,还要赏银子呢。只可惜,叫四嫂说破,老太太便立马改了口,说也就那么回事。”
林容说起这些事,语调轻快,连陆慎也跟着轻笑起来,问:“还有呢?”
林容顿了顿,道:“还有……还有就是别叫人监视我,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管,成不成?”
陆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听得林容讥笑:“你以为我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瞧不出来你留了人监视我。”
陆慎辩解:“那是为了你的周全。”似乎明白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林容,顿了顿,改口找补道:“好,把人都撤掉。只是你也要人护卫的,出去身边不能不跟人。”
林容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再说吧,那我得自己挑人,凭什么用你的人?他们就只听你的话,唯你的命是从。一点都不带搭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