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过了一会儿,柳先生终于有点恍悟:“这小妹骂人,无意间殃及池鱼了,我在家中行二的啊。”
吴二姐莫名笑不停,好容易止不住,问:“你不说你是嫡长子嘛!”
柳先生不太愉快地说:“我前头还有个庶长子,论理也是我排第二的,唉呀,小妹真的是……要不是她年纪小,我真怀疑他在指桑骂槐。不过,她肯定是无意的,肯定是……”
珍卿没在外头上厕所,就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儿。
回来在他们的邻桌,看见个化成灰她也认得的人——一想起钱明珠受的酷刑,珍卿一记起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帽檐压得很低,把半张脸都遮得严实,叼着一支香烟,一直垂首翻看报纸。
珍卿轻手轻脚地回座,跟吴二姐小声说:“二姐,我肚子疼,我想赶紧回家。”
吴二姐去账台结账,珍卿和柳先生先出去。
珍卿等到吴二姐出来,说有点事要单独跟他说,那柳先生老大不高兴,一步□□地向南边走。
他走了有一二十米,冷不丁折回来忽然问:“你们不是在议论我吧?”
珍卿跟二姐讲看到聂梅先,两人压低嗓子小声嘀咕,这柳先生
在背后猛一出声,差点没把两个人吓死。
吴二姐反应没有太大,叫珍卿别在外头逗留,就坐黄大光的车回去。
吴二姐回到办公室,先跟母亲、弟弟,沟通遇到聂梅先的事。
讲完了正在思虑,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
吴二姐赶紧接起来,以为是弟弟或母亲打来。没想到是柳惜烈,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问,小妹讲那个张三老爹的故事,是不是特意骂他的,又说小妹小小年纪太刁钻……
走了一程路之后,珍卿见到处都是水涡,黄大光鞋子裤角都湿了,她就说下车自己走一会。
珍卿见对面有个会馆,下面站的有两个熟人,是铁通实业大学的男学生——之前为施祥生的事,围施家住宅和立法会请愿,不少活动他们都碰过面,也算混了个脸儿熟吧。
对面那两个人,他记得一个叫郜家俊,一个叫卫什么君的。
珍卿没有叫住他们,本来就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叫住人若妨害到人家私事,着实没有必要。
等回到楚州路杜宅,才晓得米月、乐嫣,给她打了七八通电话,问她下午来不来升平戏院。
珍卿问杜太爷和二表伯,有没有兴趣看文明戏,这俩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身上不爽懒怠走动。
陆三哥已叫过医生来,病症是晕船加水土不服。
珍卿看又下雨了,又因碰见刽子手聂梅先,她原本不大想出去。
但三哥说这阵子家里事多,珍卿自己也太忙碌,合该出去散一散心。
而米月、乐嫣两个人,又在戏院里殷殷期盼她,珍卿还是没精打采地出了门。
看珍卿刚到家又出门,杜太爷瞅着像有话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啥,说叫袁妈陪着小姐出门。
但胖妈跟杜太爷说,袁妈人生地不熟,话也讲不大通,倒不如叫她陪着熟悉。
等到了升平戏院,米月、乐嫣早在门前等。她们三个半个多月没见,小别重逢着实亲香地很。
米、乐两人讲出游的见闻,说前面倒还好玩,后来江南整天下大雨,连烟雨园林也看腻了。
米乐、乐嫣挟着珍卿进去,一边讲着上午两幕戏的内容。
她们说跟原小说讲得差不多,就是阿葵跟表弟戏加了点。但是观众反响特别热烈,报社记者采访之后,目前也是大唱赞歌的多。
珍卿被她们欢快情绪感梁,心情也不觉轻快了不少。
她们进升平剧院略晚,戏目已经临近开始了,主持人正在念作者信息:
“……云之亦先生,以洞若观火的冷峻视线,付以深蓄而富爆发力的笔刀,刺响昏昏噩噩的吹号人,叫他吹响女性独立解放的号角……”
珍卿她们三个人,躬腰缩背地挤进座位,她挤蹭到了某一个人,赶紧一脸诚挚地道歉。
她们在培英的老对头,察丽看到他们,一脸酸薄地冷笑:
“有人真是没德性,守时是做人最基本的美德,是对别人最基本的尊重,你们要是热衷消遣玩乐,干脆不要来看表演,都已开始了,老鼠似的钻进来,真是扫兴……”
周围的观众也在侧目,不知惊讶于察丽的尖酸,还是不耐于珍卿三人的迟到。
还有另一个女生姚铃儿,也看热闹不嫌事大:
“米月、乐嫣、杜珍卿,你们这帮人整天群出群入,夸口说要办报纸做大事,如今做出什么惊天伟业了?”
米月仰面翻着眼说:
“哟,哈巴狗儿好大口气,我们群出群入的这帮人,横空出世做的女性报纸,每期订购量有六千份,培英同学抢着阅读呢,你们这舞台上的文明戏,也不过是拾人牙惠——”
察丽发狠踹一脚凳子,抱胸冷笑着说
“这年头谁还没些文才,会写一点酸诗小文,把小檀也不放在眼里,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你们看看这么大的场面,别管是不是拾人牙惠,你们一辈子都不能有吧,好好跟人家学学吧,写出来的东西,只配给闲汉村姑看……”
米月跺着脚拉珍卿:“你倒是说句话啊,叫这些土哈巴狗,踩到我们头上了。
珍卿还没有发神威,胖妈仗着胖粗身躯,把那拿脚踢凳的察丽,挨挤得直向她右边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嘿诶诶,这是谁的脚,还是哪头母驴的蹄子,看文明戏不讲文明,你上大街上看打快板。真是的,来的时候掉屎坑是怎么着,这脚也臭嘴也臭,把人都熏恶心了。”
察丽他哥察奇过来了,推搡着胖妈,骂的特别难听的脏话。
坐在前头的几个男生,赶紧过来把察奇拉走,打头那个小白脸子,还替察奇给珍卿她们道歉,说男生欺负女生没道理。
不过也提醒他们,戏目马上要开始,还是赶紧坐下来看戏。
乐嫣在位置上坐好,拉着珍卿和米月,乜斜着姚、察二人冷笑。
珍卿示意米月、乐嫣不要动,笑眯眯看着察丽她们说:
“察丽、姚铃儿,上回看你们在剧社表演,我看你们不在台上做配角嘛,一个人演树木,一个人演风婆。
“唉,说起来,如今剧社的舞台大了,经费足了,倒给大家不少的便利,你们也不用辛苦做配,自自在做个观众,倒是轻省多了……真是替你们高兴呢!”
前面那几个男学生,还有人频频回头向这里看。
米月、乐嫣都发笑,察丽、姚铃儿正大声反驳……
这时主持人已经走下去,台上大幕缓缓地拉开,灯光暗时察丽还在说话,有身边的观众喝止:
“请你们安静些,对表演有最起码的尊重吧……”
“阿葵,你安心跟他走吧,我们终能再见的,你要相信我……”
那个演阿葵表弟阿黎的人,手伸的像扔铁饼一样。
又像是胡先生给四姐写情诗,说他有一只钩子,能伸到恋人的身边。珍卿觉得那演员的手势,就像举着一个钩人的钩子。
演阿葵的阮小檀,泪雨涟涟依依不舍,然后决绝地跳下舞台……
珍卿认真地看完节目,她自己是哭笑不得,什么玩意儿这是,简直演成了狗血爱情剧。
周围是观众们潮水般的掌声,好多男生吹口哨尖声呼叫,还有人争先恐后地上台献花。
更有不少人簇拥到台上,要跟演员们拥抱合影,前面人群往舞台上涌,工作人员艰难维持秩序——这一切都证明一件事,这一出话剧《逃》火了。
珍卿觉得阮小檀很尽力了,但不晓得是谁改的剧本。
察丽她们比台上人还高兴,一边热烈地拍手掌,一边把珍卿把阮小檀她们比,冷嘲热讽没个完了。
米月、乐嫣本也觉得好,被察丽等夹枪带棒地刺,觉得好也不能说好了。
两拨人针锋相对地吵,培英男校的几个男生,从前面坐席那里跑过来调停。
卢君毓和邵棣两人,是海宁高官子弟,而且学业好风度好,在培英女学生的心目中,也算是白马王子一类的人物。
邵棣很潇洒地开口,说请培英所有女生,去西点屋喝冰汽水并且看跳舞。
女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米月和乐嫣瞧不上她们发春,也没兴趣跟男校毕业生撩骚。珍卿是观赏体验不佳。她们三个人不理会邀请,手拉手扬长而去了。
卢君毓本在应付别人,见状赶紧追着她们出去。
珍卿坐上车的时候,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喊“杜珍卿”。
珍卿叫黄大光先停下,见西装革履、气度翩翩的卢公子,小跑着来到她的车前,扒着她的车围栏,有点喘吁吁地说:
“杜珍卿同学,你这么抵触社交,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告诉你,你写文章样样都好,就是一点,我觉得不尽人意。你写的有些情节,与实际不大符合,看起来像不社交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珍卿本来想着,说啥也不跟他们瞎玩,他这么一说倒提起她的兴趣,瞅着他说:
“愿闻其详。”
卢君毓看她如此反应,他倒有点漫不经心了:
“你写花月英跟冯世贞,他们之间耍花腔,弄把戏,还有旧式弹词、传奇的腔调,让真正的饮食男女看到,会笑作者乱编的。
“我有一位堂兄,他是个惯吟风月的人,看到你写的小说,笑嘻嘻地跟大家戏言,说这《蜀州来的冯先生》,作者要么是娶不上老婆的鳏夫,要么是……待在闺中,没见几个男人的……”
珍卿瞪着坦然自若的卢某,心里头不上不下的,想说话又觉得不能说——她觉得被这个人踩着尾巴了……
米月和乐嫣也过来听他讲,卢君毓说到这里,米月推了他一把:
“你蔫叽叽乱讲什么!大家都还在求学,见过很多男人值得卖弄吗!
“卢君毓,你这样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我们各人家里,不晓得出入得几多,哪会受你的激将……”
卢君毓不为所动,还是冲着珍卿笑言:
“杜珍卿同学,文学艺术的精髓,必然来源于生活。
“你看那成名的女作家,生活阅历都很丰富,你长久闭门造车想当然,怕会被人看出年龄小、阅历浅,压根儿没有社交经验的……
“杜同学,我们是男女校同学一起,并不去什么声色场所,在一块吃喝谈笑,看他们洋人跳点舞罢了……
“你到底怕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是爸妈捧在手里的乖囡囡吗?连同学间的社交,也被管教得如此严谨?”
乐嫣把卢君毓隔开,跟珍卿说:“珍卿,咱们赶紧回吧,你听在打雷,别待会儿半道淋雨!”
珍卿看着神情飞扬的卢君毓,不得不说这是个人精儿,说的一番话真会拿人的脉。
她确实不在乎,是不是受他们男生青睐,也不在乎被人笑没有交际经验。
可她在乎有人批判,她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生活,是在闭门造车想当然——虽然,他是故意夸大其辞了。
珍卿叫米月、乐嫣,到前面坐上车准备走,她并不打算陪这帮人玩乐。
她仰头睨视卢君毓,哼了一声说:
“卢君毓同学,你不用跟我使激将法,我能去的社交场所很多,生活阅历说不定比你还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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