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董时吟自述:
兜兜转转,两载光阴流转,人生际遇沉浮,令人悲慨难言。
当年在海宁国立大学中文系,我千方百计选进易先生的《文学史》。就像虔诚的教徒恭候大德宗师,我买了一本崭新的学生日记,把钢笔的墨囊检查了又检查,开课前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翌日竟能准时起床买饭,又精神奕奕提前到达教室等待。后来教室里挤得人山人海,我不由跟同学庆幸提前来占住座位,才能安生记录易先生的通篇演讲。
夏天的教室像闷热的蒸笼筛子,大家压低声音的嘤嗡声也嫌聒噪,人群中酝酿难以言说的虔敬空气。等到看见太阳爬到三楼的窗上,忽听挤在教室外的人群躁动起来,便预感是易先生来了。终于看到期盼良久的易先生的影像,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念“啊,来了”。
第一印象跟想象中相去甚远,易先生身体太纤弱、面容太秀美,不像一个享誉中外的大学问家。可当她沉稳端庄地立在台前,笑意清雅、神态自若地面对大家,我又觉得是我想象中的博学智者了。她站立时腿部微微分开斜八字,一立住腿脚就不会轻易乱动,既不偏移重心以手插兜,也不弯腰躬背把体重压在讲台上,她绝不像男教授们那样随性不羁。
她开宗明义地讲起她的演讲主题,旁边男学生都赞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还不拖泥带水。
易先生才学之深和见识之广,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们但凡听见她的说话,便晓得她是非同寻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书写,这代表着她的学贯中西,任何知识观点都信手拈来;她偶尔在讲台上走动徘徊,始终坦然含笑、无所疑惧,这说明她遍阅中西山水人文,谦虚谨慎的同时也不妨果于自信。
她脸上现着清隽的微笑,仔细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风俗态,她是一种集天地灵气的自然美相。当她以语言传播她的智慧,连男学生看着她都虔敬庄重,心生任何一点邪念都是亵渎……
第一次听易先生演讲的两年后,当我埋葬了一个个在战争中被难的亲人,重新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课堂,易先生讲课时一如往昔的仪态,令我不觉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她穿一件白绿格的的宽身半袖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白皮凉鞋,乌黑鬓发编成漂亮的发辫扎于脑后,脸相还是白生生的秀美,似还是两三年前的旧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鲜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们多数人都一样,经历了家乡的毁灭和亲人的惨死……
易先生的讲课依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易先生的板书依然简单明了、主次分明,学生听讲听得明白,笔记也做得有条理。她的板书在整个学校都有名的,却颇多教授以师法易先生为耻,还更有学生讥讽易先生处处要争第一。实在是批评得毫无逻辑,莫名其妙,也可见人心幽蜮丑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亲罹难,两三年间历经劫难、心如灰烬,便想学易先生用艺术手法转化现实痛苦。我为了看易先生的画展,听易先生在美术系的课程,本系不感兴趣的课程逃了许多。
梁州团结大学的通才教育课程多,我来后第一学期选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学。蔡先生竟拿着别人的讲义照本宣科,叫学生记笔记读熟练以应付考试,我因此常常逃课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会上不具名批评我,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学回家的念头,然而退学又着实没兴趣结婚,我这时期感到百无聊赖、茫然得很。
到梁州团结大学的第二个春天,我和同学们租自行车到郊外骑行,正遇见易先生一家也在骑游。以前听说他们一家常常骑游野餐,这次是我第一次亲身遇到。
我骑累了停在公路边休息,见路旁的树上已靠着两辆自行车。雪亮的晨阳照着路边金黄的油菜田,花田与公路中间的青金色田埂上,偎依着一对动人的俪影。身材纤美的女子,伸着手似乎在捧着阳光,冲身边男子笑盈盈地说着什么。我忍不住拿出相机冲他们拍了一张。
照相的声音扰了他们宁馨的独处,易先生跟他的丈夫回头看见我了,我窘迫地骑上车子落荒而逃。料不到后面的骑行遭遇了大雨,从城中出来的郊游者都到海潮寺上避雨。我们这些人午饭也在海潮寺吃,易先生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午饭后,易先生独自站在海潮阁观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她致歉,易先生宽容地说一句“不必”,不过照片洗出来要给他们一份。
我跟易先生并立在海潮阁的廊上,听了仿似海潮阵阵轰鸣的落雨声。良久,易先生忽然扭头看向我,说去年就发现我眼中充满阴霾。我跟易先生说我确实很不快乐,我无法摆脱亲人逝世的痛苦和绝望,想努力振作可总觉得了无生气。
易先生这时的神情很是空灵,说她幼时在乡下常爱倚窗听雨,也许是雨声合于诗文意境、谐于音乐韵律,总之,这种静美空灵的声音对神经好。她告诉我若暂时无法改变心境,不妨试着去做一些对神经好的事,想不通的事理情理暂时不要想。易先生跟我说了没有多久,她丈夫陆先生把她叫走了,他是担心她在潮气中待久了会着凉。
这次骑行偶遇易先生后,我回去翻出了《易氏留美文集》,看易先生留美时写的《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看第一遍只于心间默读,第二遍时张开嘴轻声地朗读,第三遍果有一点拨云见雾之感……
不久后,易先生在全校演讲心理卫生主题,评论不少学生因沉溺于负面情绪,已经有妨害精神健康之嫌,她言“生活满意的秘诀,不是把现实拔高到需求的水平,而是尽量把需求贴合到现实的水平”。她告诉学生们,乱世生活有一项必须的能力——就是在苦难中学会苦中作乐,有将痛苦作为人生旅伴的觉悟。而若是想找到名为快乐和兴趣的旅伴,就更要有将现实丑转化为艺术美的能力,这算是苦中作乐的前提技能……
后来我的痛苦心境小有改善,然而一直无心学业,成绩坏到几乎要被学校除名。易先生劝我不妨暂时休学一期,先到亲戚家里散散心亦可,或先去工作给自己挣学费也好。
我不欲到亲戚家受人同情,便听易先生建议去找兼工,却只得了一份做打字工的兼职——在人口普查所帮人录社会调查的信息——做了一月更觉枯燥抑郁便又辞去。恰逢易先生师兄周成捷先生南来,易先生介绍我去他的广告公司上班,我到那里能写很漂亮很诱人的广告词,这时才感觉如鱼得水、渐渐回春。
写了半年广告词心绪大有好转,于是又回到梁团大中文系专心治学,并常常去听易先生美术系的课程。
南下梁州团结大学第三学期,易先生的“梦境系列”作完全国巡展,准备要做世界巡展。
她在国内做慈善画展筹的善款,不是救济民生扶持教育、防疫等事业,就是换成支援前线的战略物资,不到一年就消耗殆尽了,所以易先生补充了新作品准备作世界巡展。出国之前,她耗巨资制版印刷了精美的“梦境系列”画册,是因为她已经决定把画作卖到国外,为国家的抗战民生继续筹善款,制作的精美画册是卖出后留的念想。
世界巡展的路线是先港岛后南洋,到南洋后再视筹款情况决定是否往美国去。易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出去走一走,我自然觉得易先生样样为我好,便又休学半年跟着谢公馆众位先生,为慈善画展先到港岛而后到南洋许多大城市。
“梦境系列”在南洋的慈善巡展很成功,在南洋巡展后期易先生展画就几乎售罄,易先生夫妇便取消了往美国的行程。带着一路筹集的慈善画款,和南洋华侨捐募的善款物资回了国。
除易先生慈善画展所筹之善款,并南洋华人华侨捐募之物资善款,陆先生投资日用品厂所得收益,谢如松女士花仙子公司收益,吴祖怡女士与其夫捐献的医药用品,陆惜音女士服装公司捐赠之被服,加上其他来源于社会各方面的资金,易先生一家及与其相关的慈善组织,在抗战初期便向全国军民提供近两亿元的紧缺物资,包括卡车、药物、食品、日用品、寒衣,捐赠对象包括贫困居民和前线军人,前线军人包括全国各地的抗战力量,极大缓解了国内军民抗战生活物资的紧缺情况。
易先生之夫所办的汽车学校,为国内各种捐赠物资的传递提供技术人员支撑,战时连当局都依赖这所汽车学校培养的司机和技工,然而抗战临近结束时却被强行改为国有官办。
易先生一家对国计民生贡献极大,当时西都恭州的当局要员和军中高官,却对易先生一家利国利民的善举相当不满,我后来才从各种故事中拼凑出真相。
因易先生一家所筹的巨额善款,主要用于让各地民间救济力量挽救民生,向政府和军中也提供了大量物资,却主要捐给北上迎击东洋人的梁军和蜀军等,包括从黄水歼灭两万东洋军后,后来驻防于徽州、鄱州的滕将军一部。据闻这些同样在真心抗战的地方部队,跟韩领袖嫡系部队的待遇天悬地隔,士兵们大冬天还只能穿单衣吃稀饭。易先生一家不忍见抗战勇士流血还流泪,他们捐赠的物资连自家人翟将军那里也送得少,韩领袖嫡系部队和后方高官自然受用不多,这便让多少想捞油水的贪腐大鳄衔恨在心。
还有个原国我是多年后才知晓。易先生在高中时有位要好的学姐荀女士,荀女士抗战时为社会党驻恭州办事处副处长。易先生一家通过秘密途径联络到荀女士,将他们筹集的部分物资捐给社会党。这时虽然是两党合作的时期,但公民党要使坏办法多的是,譬如他们拖延当给社会党的军费物资,意欲借东洋贼寇消除社会党的军队。社会党客观条件那么艰苦还能有胜捷,易先生等民主人士皆暗中同情,对这样热血顽强的抗战生力,以后明暗捐赠过去的紧缺物资很多……
社会各界为抗战出人出力的时候,明明各个阶层的抗战意志这样顽强,我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为何全民抗战打得这样旷日持久,却越来越形于惨烈绝望了。后来才想明白一点,不但是因为农业大国拼不过工业强国,也是带领大家抗战的领头羊私心太重。易先生曾经跟我说起一个伟人,这位伟人说战争不但是军事和政治的竞赛,还是经济的竞赛。可是公民党上上下下的贪腐,已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仍无有效的治理……
不过,我这次随易先生夫妇去南洋巡展,心境上的收获非常大。我看见人们即便在乱世中朝不保夕,仍然保持对生命与美好的追求,看见千百样人承受着千百样的痛苦,仍在痛苦的境地中繁衍生息,心灵上受了非常直观的震撼感动,回国后顺利完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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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抗战的第三年秋天,东洋人派出二十七架飞机,首次进入作为梁州首府的望城。
这个时期,别说梁州团结大学的青年学生,连普通民众都受过战时教育。为防备东洋人的飞机轰炸,有心人早在家里挖了防空洞,没心路的人也晓得往乡下跑。没交通工具或一时跑不及的,也会跑到公园或者森林覆盖的地方。
才遇到第一次防空警报时,珍卿、谢董事长、吴二姐、四姐家,便把贵重物品和不上班的人全都送到乡下——三哥初来梁州就规划的乡下安居房。珍卿还要在城中上课和管学生,不可能马上随家人长住乡下,便在城里随大众跑了数日警报。
第一日放了防空警报没有轰炸,第二日飞机来了还是没有轰炸,第三天就忽然开始狂轰滥炸,多少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就遭祸了。
这次轰炸梁团大受损失也不小,魁星图书馆和跟学生宿舍群,被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这次的轰炸梁团大还死了三个人,受伤的人数目前统计并不算多,可是也很让人痛心了。
梁团大的校评议会就紧急开会,决定迅速改变上课的作息时间,避开容易发生空袭的时间——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而利用前后空袭概率低的时间,做好上课复习、吃饭睡觉的一切事,高危时间段就躲到乡下或山林看书、画画、写报告。
珍卿在城中监督学生们的作息,就算不必多为他们做什么也算个主心骨。事实证明这样的作息是有效的,他们果然避开多次前晌后午的轰炸。
令珍卿感动的是,她在中文系的学生董时吟等,躲轰炸总带着专业阅读书目看,他们此时能按时交读书报告就不错,不少人的读书报告水准也很高,珍卿常常祈祷上天保佑他们。她这学期在外语系教《欧洲文学史》,要求学生的阅读量也非常大,很多学生也能准时交论文和读书报告。连美术系的学生都告诉珍卿,平常倒常常有想犯懒的时候,现在被逼得不能正常上课了,他们反倒如饥似渴地想上课。还有人希望在后山躲警报时,易先生给他们低年级上炭笔素描课。
珍卿却马上严肃地告诫他们,凡有防空警报一定要及时躲避,且记住绝对不许一群人扎堆,都要分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跑。现代飞机的侦查能力太强,即便是躲在乡下的密林里,也不能掉以轻心胡乱扎堆。
东洋人这时期不止在望城狂轰乱炸。杨家大表娘的娘家高家迁在徽州,前两年还算平静无事,近来也遭到东洋人的狂轰乱炸。她们高家那些裹小脚的老少女人,防空警报来了想跑也跑不快,反倒干脆待着不动的倒得救了,住在望城乡下的大表娘和若云表姐,听到高家出事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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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章 楚云约留汉将军
天天轰炸有人被搅得不能专心学习, 再加上有的学生经济拮据,难免悲观之下染上打牌、抽烟的恶习,也有学生干脆离校回家不上学了, 这都是摆在教育者面前非常现实的难题。
当年传说S国捐了不少军机,当局大部分都布置在中部城星汉市。本来传说星汉市防空力量很强大, 与东洋侵略者的空军有一战之力, 可是后来战争形势急剧恶化, 根本见不出星汉市空军力量多强, 要不然星汉团结大学也不用南迁了。
当然, 现在全国的后方都遭遇大轰炸,恭州当局说起来也是在想办法。
胡畴良君到梁团大招航空系学生。曾经悄悄地告诉珍卿夫妇一些内幕,说政府预备秘密建一航空发动机厂, 还计划遴选一批素质过硬的航空系学生,去美国的麻大学习发动机技术。因为只有建立了自己的航空保卫队,才能避免一直在空域中受窝囊气, 广大民众才能正常地学习生活, 国家的重要机构和设施才不至于总是蒙受巨大损失。
胡畴良还说哪个地方都有汉奸, 东洋人能在大城市准确摧毁重要军工设施,就是因为出卖机密的汉奸太多了。所以, 他们这次建立航空发动机厂的地址, 以及加入这个秘密计划的人员,都会经过非常缜密的遴选和监控。
珍卿和三哥虽跟胡畴良君相识, 却没想到他向他们透露这么重要的机密。胡畴良走后珍卿还摸不着头脑, 而三哥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三哥就把事情的前因告诉珍卿, 他说这些年他跟岳子璋先生在蜀、梁边界, 建了包括铣牙厂在内的轻重工业, 这几年说不上挣大钱, 但是经营得尚算不错。
珍卿夫妇去南洋办慈善画展期间,恭州军委会的交通和国防部门,曾经多次派人找到岳子璋先生,劝说岳先生以极低的价格,把蜀、梁边界那片基础设施齐全又有一定工业基础的隐蔽区域让出来。
跟岳子璋先生谈话的几拨官员,皆以忧国忧民的凝重态度,以令人惊诧的无耻嘴脸说,作为工商业家应当重义轻利识大局,把岳先生和三哥建的那些水电站、火车站、配水厂转让给国家,让国家发展国防安全相关的事业。
但是逼迫岳先生出卖产业和基础设施的,其中有一个多次出现的铁路局长钱镠,是韩领袖连襟贺渊亭的亲外甥钱。此人跟岳子璋先生有段前仇旧怨。这钱镠的父亲在十年前的清党中,栽赃陷害过岳子璋先生的舅舅家。
而贺渊亭跟她的老婆甄嘉扶,是皇亲国戚里出了名的贪狼饿虎,简直是把国库当成自家私库在倒腾。
抗战以来,贺渊亭借中央银行行长和财政部长的职位,让他的儿女亲戚打着国有机构的名义,侵吞了许多民间资本家几辈子的基业,这在工商金融圈内已经不是秘密了。
可惜为了国母韩夫人的颜面,韩领袖从不重刑处置这班大蠹虫。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公民党军政系统的高级官员们,明里高喊“抗战救国”“挽救民生”,暗地却凭巧取豪夺经营起大产业。
三哥从南洋回来后,去了一趟蜀、梁边境的工业区。听了上头欲收购这片工业区的意向,三哥之前跟岳子璋先生的看法一样,也只以为是当局那些贪腐成性的皇亲国戚,打着政府机构的名义又来巧取豪夺了。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缘于私恨,岳子璋先生气得生病都不转让产业。三哥觉得不能硬碰硬正准备设法化解呢。
这次胡畴良君特意来拜访他们夫妇,并且讲了本不应当由他们听取的国防机密,其间的用意三哥当场就想明白,连珍卿也知道有几分内幕了。
可是岳先生和三哥的毕生心血,几乎全都投在蜀、梁边境的基础设施和工厂机器上了,而恭州当局的官员却只想以极低的价格,把岳先生和三哥的偌大家业收入囊中。
珍卿陪着三哥找胡畴良对质,胡畴良沮丧地沉默了许久,说当局早欲在西南筹建飞机发动机厂,曾考察过蜀梁交界几处偏远地区。陆先生跟岳先生办工厂的一片地区,有平地水源而且地形复杂、丛林茂林,便于规避敌机的大规模轰炸。可是那里最初几乎没有基础设施,前后的投资规模未免太大,专业人士觉得尚可考虑,但军委会前年一审查立刻否了。
事到如今,胡畴良眼中有种决绝的悲伤,叙述起他们空中防御力量不足的缘故。
他说北边S国虽然不是无偿给中国捐军机,但他们给中国提供贷款向他们低价买飞机,从S国买的飞机价格也算划算。这部分飞机除了在战争中损耗的,很多是因为保养维修不当失去战力——这其中涉及的管理漏洞和严重腐败先不必说了。这还只是中国现在缺少军机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在于上层。韩领袖夫人管着买飞机的事宜,战争初期有S国提供的低价军机,领袖夫人就以为只要有钱军机啥时候买都行,S国的生产能力不够还能向欧美国家去买。不料现在中国东南港口一个个地失陷,海路引进先进军机越来越困难,而欧美列强还碍于东洋人的压力,甚至高价也不想把军机卖给中国呢。
买军机的事情说起来都是泪啊。但胡畴良说他们国家也有自己的飞机制造厂,但建在显眼处前年跟去年两次遭遇轰炸,设施损毁得已经无法再搬运了,连技术人员都被炸死不少,这样惨重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胡畴良说现在新建飞机发动机厂,非得秘之又秘、慎之又慎。可他们没那么充裕的时间,在一个隐秘处修起大量基础设施了。
胡畴良也知这种说辞确系无耻,可他还是忍着垢耻对珍卿夫妇说出来:“政府军方对这片地方志在必得,若是可以,陆先生和岳先生还是不要硬抗,古人也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何况是与整个国家意志对抗呢?”
陆浩云明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是怪他还有仅剩的一点点天真,没有料到当局会无耻到这地步。他们基础设施和轻重厂子尚未建成,倒不见当局的各种衙门来游说他们出卖,可他们把几乎所有家当都投资进去,当局倒劝说他们重义轻利出让产业了。
胡畴良离开前又提起一件事,问珍卿二人是否认识七十军的王步钦将军。说这王步钦将军状告珍卿一家人,说他们捐到前线的米粮是发霉的,捐助的衣药用品全是假货次货,害死了不少前线作战的将士,这王将军要撺掇韩领袖拿珍卿一家开刀呢。
胡畴良其实怀疑是姓王的军中涉嫌贪腐,把珍卿一家捐赠的紧缺物资倒卖掉了,而想叫他们这些真正的慈善家做替罪羊。
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很无语了,王步钦将军就是阮小檀夫家的叔叔,也是前年谢公馆举家南下祸害他们的那位。这个人贪腐成性还跟东洋人勾搭,竟然还能复出掌兵真是匪夷所思。
胡畴良说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据说这王步钦将军当年跟东洋人接触,似乎是韩领袖授意他出卖假的战略消息,并非是他真要去做汉奸的。而这姓王的贿赂了皇亲国戚替他说话,他涉及贪腐的事就被随便掩盖过去,所以他歇了三年成功回军中带兵了。
正是听胡畴良说了王步钦的官职,三哥回到家里战栗着跟珍卿说:“这样的政府全没道理可讲,我得赶紧到蜀、梁交界走一趟,跟岳先生尽速出让这些产业,不然我们两家就大祸临头了。”
而珍卿和谢董事长负责到恭州奔走,负责解决那位王步钦将军告他们以次充好之事。她们刚找到传媒界的各种大佬朋友,要在报上自述谢公馆历年慈善活动的质量,再对比王步钦将军的累累恶行,忽然听说公民党军队连连失利,那位王步钦将军已带着军械和部下投靠东洋人,由韩领袖器重、皇亲国戚欣赏的大将,变成了注定遗臭万年的卖国贼。珍卿家里捐到前线的那批物资,俊俊哥很快托人查出来就是姓王的捣的鬼。
这桩诬告事件异常顺利地解决。连珍卿和谢董事长都想不到,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将,变节就跟变脸一样容易,领袖看人的水准未免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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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中秋节的翌日,东洋人又集中轰炸了一次望城。萧涣贤跟同学们欢聚饮酒,翌日忽然响起警报他犹在酣睡,这个家伙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炸死了,不过他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
珍卿家在校内的房子被炸塌一半,两边邻居的房子也未能幸免,幸亏这个时间大家都没在家。魁星图书馆和知行教学楼,这一次真正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男女宿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作,娇娇跟涣洁的宿舍没有被炸塌,但是床铺震坏了还扑了层厚厚的灰。
珍卿叫这些孩子跟她同住乡下,以后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学校吧。孩子们觉得这种情形竟未炸死,定是老天爷要留着他们多做事,他们心力更足,常日里读书就更加勤奋了。
珍卿也从此搬到乡下居住。之后跟家人们沟通了才知道,花仙子下面的工厂也有厂房被炸,虽然下面的职员工人有伤无死,可是以后开工的时间就要更谨慎,还要做好产出减少而工资照发的准备,还要做好公司一日日坐吃山空的准备。二姐夫和四姐的工厂也都面临这等窘境。而且望城的发电机厂也受了轰炸,本就紧张的商业用电和居民用电更紧缺,常常停电也成了不能不面对的事。
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是硬熬着,你东洋人不让我们正常生活工作,我们就越要顶着一口气好好生活工作,看看这个世道究竟是谁熬得过谁。
二姐的药学实验室早就停摆了,先期的实验数据也一并搬到乡下。现在各人能获得的经费和物资,无不是投到教育民生和支援前线上,因为这些才是刻不容缓的关键需求。
整个秋天三哥都在蜀、梁边境,岳子璋先生实在太不甘心了。他说若面临的是清廉高效的政府,政府从上到下的大官小吏,确凿是为国家尊严、民众福祉在奋斗,要他把毕生心血捐出去他也甘心,可是从上到下无人不贪的腐败政府,凭什么要夺走他的心血去糟蹋呢。
可此事关系岳先生一家的性命前途,纠葛拖延了小半年还是卖掉了那片厂区,卖给了有官方背景的大资本家,是三哥跟岳先生平生最厌的皇亲国戚。这帮人就是有本事欺上瞒下、抢占先机,他们觉得官方若真在此建飞机发动机厂,就必须从国库拿出巨款来买这里的设施、厂子和机械。
人人在这心碎神裂的艰难时节挨着,也不知道这黑暗的乱世何时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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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还轻易不能看到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裴俊瞩送侄子来考梁州团结大学——她侄子对蜀州大学环境很不满意,说物质条件很糟管理却很刻板,早听闻梁团大神仙会聚的名声,非说要继续念大学就只念梁团大。裴俊瞩不至于为这事找珍卿走后门,她就是送侄子过来顺便跟她一聚。
裴俊瞩这些年总在各地战场跑,向珍卿透露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军事内幕。譬如公民党军队现在为何打仗愈发坏了呢,因为热血英勇的军人在战场上是消耗品,而且越消耗就会越少的。如今多数公民党兵的军事素质如何另说,但军队内部意志懈怠、贪腐成风是真的。
“长官们”碍于上命民意或援助国的要求,不得不在一些大城市表现出固守城池、抵抗到底的样子。可是当东洋军的海陆空一齐出动,这个大城市的主将带头一跑,下头的人自然是仓皇逃窜、丢盔弃甲。一个阵营跑了其他阵营焉能不乱?最后便留下重金购买的重型装备,让东洋人捡装备捡得不知道多开心。
珍卿问裴俊瞩是否以偏概全呢,她就知道有不少名将真在拼死血战的啊。裴俊瞩说这部分人自然是有的,但靠这些血勇悍将能守住一时,一旦那些尸位素餐抢功劳的来了,再好的局面也被他们搞坏了。江州、越州、鄱州不就是这样丢掉的啊,她是战地记者如何不知道呢?
可是她写的关于这些战场的报告,不是在《宁报》内部就被毙掉了,就是被当局的新闻机构掐掉了。韩领袖想造成抗战形势大好的表象骗外援,可是外援多少能给百姓跟士兵用呢。韩领袖身边的皇亲国戚贪污外援,已经引起极大民愤招人喊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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