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他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燕王如今狼狈的样子,心里没有任何波动。他只觉得疲惫,争权夺利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也走得太累了。
禁军统领带人包围皇宫,逼得帝王素手无策,听起来是一件很可笑、甚至近乎于天方夜谭的事情,但此时就这样发生了。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燕焜冷笑,“郑瑄和,就算宋兰亭站在你这边,可他是文官!还有一半的兵权在祁氏!”
祁氏那一半兵权是他最后的底牌,作为他的母族,祁道安一定会来率人来救他,绝不会让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得逞!
听着燕焜昱的话语,宋兰亭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于公,能毫不留情杀害治疫功臣的人,非明君之相;于私,能将对自己帮助良多的人推入死亡深渊的,非可托之人。这样的人在燕国的王位上坐得越久,危害便越大。
“燕王不必再等。”宋兰亭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心中最后的幻想,“祁司马今日不会来。”
那封稍稍颠倒了事实的“真相”,早已送到了祁道安手里,最可怕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祁道安当年最对不起的,便是他那个在燕王宫中的女儿祁苑,这事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他才会在本应致仕的年纪,强撑着重新站在朝堂上给燕焜昱撑腰。
如今一朝得知自己愧对的孩子早就在宫殿里化成了一堆白骨,他所撑腰的对象是燕王与他人的孩子……他还会来吗?
浓烈的愧疚变成浓烈的恨,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信上的东西越是查证,便越是真实。
———因为那些痕迹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重重火光之中,燕焜昱孤立无援,然后他听到:“燕王,请您上路吧。”
这平淡的陈述句里,蕴含着莫大的恐怖。
燕焜昱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被身后的门槛绊倒,在禁军的注视下,他跌跌撞撞地退到门内,狠狠地关上了大殿的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无人阻止他,只有祁云洺偏过头来,目带征询地看了宋兰亭一眼。
“不必理会。”宋兰亭想到今日白天他收到的那封密信,虽然不明白皇后贺折竹身边的剜瑕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秉承着尊重盟友的原则,他并没有多问,而且……剜瑕更改后的计划,对他更有利。
“天亮之后,就该鸣钟了。”
燕焜昱关上殿门的那一刻,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
怪异感在心间蔓延———太顺利了。
他们说让他上路,难不成他便会自行了断吗?祁云洺……不,宋兰亭他们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容不得反悔。
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怎么会突然宽容?
他仓皇着退到最内间,踉跄着往床榻上扑,燕王宫里有两个通往宫外的密道,其中一个他父皇用过了,已经不算隐秘,另一个则位于这间宫殿内,他的床榻之下。
燕焜昱迅速找到床头雕刻着的装饰,将一只浮雕鹿的鹿角向内翻折,伴随着“咔嗒”一声,与地面紧挨着的床榻缓缓向外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梭梭的洞口。
燕焜昱连灯都不敢拿,怕被人发现不对,在暗道打开后,他立刻扑进那条暗道里,但没几息,却一步步倒退出来。
在他退得足够远后,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出现了一线寒光———是刀尖反射出的雪亮光泽。
一个女子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她脸上戴着半扇玉制的面具,另外半张脸上有些许浅淡的伤痕,燕焜昱没认出她的人,却认出了她的装扮———那是这几月跟在贺折竹身后的、宛如影子似的人,据说、他努力回忆着,据说对贺折竹有救命之恩?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燕焜昱一边倒退,一边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僵硬,他眼前开始出现昏花重影,亮点与斑驳交杂,他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身体反应明显不对———燕焜昱越来越迷糊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
随后,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萦绕在他周身的、浅淡的香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好像……好像是他刚刚打开暗道入口时。
“你不能杀我!”恐惧渐渐在他脸上上浮,燕焜昱努力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你欲取我性命之事若被他人知晓,该是个什么下场……”
因为身上突如其来的不适,他的话说得很慢,听起来比平时要有信服力得多:“宋兰亭他们不愿意背上弑君的骂名,于是蛊惑了你,让你来取我性命。我若是身死,我的皇后,我的儿子———他们该如何看你?”
他隐约记得贺折竹似乎对她不错:“他们对你如对亲人,你忍心让他们伤心欲绝,忍心与他们仇恨深种?”
“燕王说得也有理。”剜瑕慢条斯理地转了一下刀尖,刀身反射出更刺眼的光泽,她忽然转换了话题,“陛下听说过贴加官吗?”
迎着燕焜昱不自觉流露出的恐惧目光,她缓慢的、吐字清晰地:“将桑皮纸贴在人脸上,再用水打湿,就能显出人的五官轮廓。桑皮纸一层层叠上去,越叠越厚……”
可怖的酷刑被她徐徐道来,在空旷的、点满了蜡烛的殿内回响:“等干透后揭下来———”
她的目光掠过燕焜昱的眉、眼、鼻、唇,恶意不加掩饰:“就是一张栩栩如生的跳加官面具。”
她向前走了几步,微微弯下腰,匕首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着,看起来迷人又危险,她认真打量着这个跌坐在地上的一国之主,脑海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
关于乌子虚是公主这件事,她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也许她所猜测的一切都是巧合,但……即使是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她也不能忍受。
救她的神明合该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人世间的苦难不该沾染她,世间的阴谋不该触碰她,她生来就该金尊玉贵,就该受人爱戴敬仰———她怎么能吃苦呢?
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也是不该。
而造成这一切发生的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
天刚破晓的时候,燕王宫的方向,传来了九声沉重的钟鸣。
燕王突发恶疾,驾崩了。
第183章 白月光
◎声望值飞速上涨中———◎
燕京风起云涌时,祝凌已随着霍元乐他们一起,到了韩国的国都九重。他们到达的这天,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街上彩灯如昼,游人如织,看起来像是滳洛城的归节,但又与归节不大相同。
九重的百姓穿戴明显比滳洛城的百姓好得多,街上售卖的东西种类也更丰富,他们坐在马车上,吆喝声已传入他们耳朵里。
“想去玩便去吧。”霍元乐在马车上半阖着眼,马车行驶时带起车帘振动,在他脸上投射出明灭的光影,“宵禁前记得回来。”
“花灯节这天明明没有宵禁。”芷兰小声地嘟嚷了一句,“臭公子,老古板。”
霍元乐突然睁开眼睛,芷兰下意识捂住嘴,只是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心虚。
“我什么都没说!”她一溜烟地跑下去,“我宵禁前肯定回来!”
马车的门扉随着她的动作开合又关上,室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在安静之中,祝凌问:“霍公子不去吗?”
“我不喜热闹。”霍元乐回答她,他的情绪大多数时间都很淡,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很难在他身上长久留存,他身上似乎永远萦绕着一种疲惫的倦怠感,“姑娘想寻的人在载平道,左转第七家便是。”
祝凌颔首:“多谢。”
“不必谢我。”从进了九重之后,霍元乐的情绪明显低落起来,眉心那刃刻痕更深,“姑娘自便吧。”
一路同行,确实到了分别的时候,霍元乐身边的事太多,返程途中光是刺杀就遭遇了两次,对于想要远离麻烦的祝凌来说,他不是个好的同路人,但对于丹阙而言———
“若是有麻烦,你尽可来寻我。”
霍元乐听到一道低哑的女声,他睁开眼睛,光影交错,那张英气的脸庞上带着浅淡从容的笑,不同的容貌,相似的话语,渐渐与遥远的记忆重合起来。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好。”
于是那名为丹阙的女子掀开帘子出去了,不算太宽敞的马车里,突然变得空荡起来。
霍元乐抚着手腕上陈旧褪色的红绳,喃喃自语:“将军……”
他陷入到了回忆里。
“你这么胖,还有脸在先生面前抢我的风头?”一个脸颊圆圆的、长得颇为敦实的少年被人压倒在青石地面上,白皙的脸庞和粗砾的地面摩擦,带来直入脑髓的刺痛感。
“霍元乐———”说话的人正在变声期,声音难听得厉害,“你算个什么东西?”
“三品文官之子,也敢和我相争?”话语嚣张的人蹲下身来,拍了拍那个少年的脸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不屑,“我可是贵妃的亲弟弟。”
他啐了一口,骄横的态度漫溢出来:“不识好歹的东西!”
———韩王在位时期,贤贵妃在后宫只手遮天,连王后都要避其锋芒,身为韩王最偏宠偏爱的那个,默默无闻的韩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作为贤贵妃唯一的亲弟弟,莫运盛在国都九重里,也是日益嚣张起来。他还算有点脑子,韩国宗室王亲都不敢招惹,但对于那些品级不算特别高,堪堪只能摸到太学入学门槛的官员之子,就算不得客气了。
父三品及以上,其子可入太学。
霍元乐的爹去年刚升三品,还不是实权职位。他在家中行二,上有被父亲器重的嫡亲大哥,下有被母亲宠爱的宝贝幼子,只有他夹在中间,从没受过什么偏爱,所以每次受了委屈,他便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吃大喝,久而久之,身形就和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渐渐圆润起来。若非脑袋聪明,课业成绩甚至胜过他大哥一筹,他爹根本不会费了些关系,将他也给转入到太学里来。只是在这太学里书还没安生读上两月,便被莫运盛带头找起了麻烦。
脸颊被按在地面上的滋味并不好受,霍元乐忍不住挣扎起来,但莫运盛的跟班数量众多,他们牢牢地压着他的四肢,将他固定在地上。
“我说你就别挣扎了。”莫运盛被他滑稽的姿态逗得哈哈大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在地上爬行的乌龟?”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声音刺耳又难听,恶意扑面而来:“你看他肚子一压扁,是不是胖得和龟壳似的?”
“来来来,给乌龟翻面了!”他吆喝着走来走去,身上的金银饰品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刺得霍元乐眼圈泛红,“晒乌龟喽!”
他被人强制地从地上拉起来,仰面固定在地上,余光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大哥!!”
他大哥也在太学里就读,此时到了他们散学的时间。
“大哥!救我啊!救我!!”
霍元乐嘶喊着,少年的声音清亮又明显,是濒临绝望的小兽在向亲近的人求助。
他看到他大哥的脚步顿了一下,希望在他眼中燃起来,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可随后……他的大哥若无其事,和身边人交谈着,就这样充耳不闻地从他远处离开。
“哎呀,我还以为你和你大哥关系很好呢。”莫运盛带着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见弟弟被欺负了,也不愿意来帮个忙?”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咧嘴笑了,“你这个大哥,够狠心!也够聪明!”
“怎么,哭了啊?”莫运盛讶异,“前几次不是硬气得很吗?”
眼泪从霍元乐眼眶里不断流下,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开几道印记,他哭得抽搐,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可怜。
许是第一次将霍元乐欺负得这样惨,莫运盛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他从霍元乐那扔在一旁的书箱里取出一沓整整齐齐、写满了字的纸,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嘴里啧啧有声:“就是这些东西让祭酒他们都喜欢你的啊……”
“嘶啦———”第一张文稿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碎纸飘落在他的脚边,又被踩入尘土里。
“嘶啦———”
第二张纸也步入第一张的后尘。
一声接一声的声音响起,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噩梦。
直到———
“啊啊啊啊————”莫运盛惨叫出声。
他手中完好的一半文稿被一只纤长的手夺了过来,手腕呈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明显是脱臼了。
随后,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许是我许久不来太学了,太学同窗之间,便是这般相处之道?”
保住他一半文稿的人慢慢走到他身边,按住他手脚的人纷纷畏惧地退开,他的四肢终于得到了自由。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的。那一半文稿被递到了他眼前———
“我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你将就着用自己的衣袖擦擦吧。”他哭得眼前全是泪水,头脑发晕,万事都蒙上一层重影,什么也看不清,他听到那道温和的声音继续说,“东西写的不错,莫要再丢了。”
他张嘴想说话,身体却只是晃了晃,控制不住地想要栽倒,在倒下前,被人扶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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