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我知道错了。”楚尧上前几步蹲坐在扶岚面前,认错认得相当熟练,他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可怜巴巴的时候显得特别真诚,“哪怕是在皇宫里,我也不应该只带吴大伴一个就过来。”
他举手发誓,发誓的态度极其熟练:“我下次不敢了。”
扶岚叹了一口气,脸上带出点微微的笑意,他拍了一下楚尧的肩:
“好歹是一国之主,怎么这般没个正形?”
带着点亲昵的话语似乎又回到了往日,楚尧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曾经的称呼脱口而出:
“扶岚哥哥……”
“陛下,这于礼不合。”
“哪有什么合不合的?”楚尧皱眉,眼里里显露出些许落寞,“你把我从小带大,当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是亲人了吗?”
扶岚怔了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软和了许多,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总能精准地戳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楚尧还是婴孩的时候,扶岚就已经陪着他长大了,看着他从一个小小的、奶呼呼的团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姿俊秀的少年。
他和先帝先后一样,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楚尧,是现在的扶岚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阿尧,你已经是楚国的皇帝了,半年之后穗岁进宫,我会把所有的权利还给你。”扶岚注视着他眼前的孩子,他眼里的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影子和轮廓,像是不同的色块融在了水里,晕染出模糊的边影,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复原,这是前段时间占卜留下的后遗症,但他的面上依旧是稳稳的,让人半点察觉不出来他处于一种半瞎的状态,“你要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可我害怕呀……”除了站得远远的、听不到他们对话的吴大伴,这层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楚尧垮着肩膀,小声说,“太快了。”
明明他才十四岁,可他却觉得他似乎当了好多好多年的皇帝,好像从记事起,除了短暂的欢乐以外,记忆里都是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课业,学不完的帝王心术。
太傅说要让他信任自己的臣子,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要时刻对他们保持警惕和怀疑,一旦抓到什么不对劲的苗头,就要狠得下心来。
可是……如果对一个人交付了信任,收回来的时候就那么容易吗?皇帝也是人,皇帝就不会难过吗?
他不懂,也不想懂,所以他上着太傅的课,却将权利尽数托付给了扶岚。有些大臣说,自从他的父皇死后,扶岚就变了,他变得着迷权势,变得冷血残暴,他牢牢控制着朝堂,一言断定他人生死,他在楚国只手遮天。
所有人都在向他说扶岚的野心,好像他下一刻就会谋反,将他取而代之。
可楚尧一点儿也不怕,那是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哥哥,父皇母后离世后,他就只剩下扶岚一个亲人了。他永远都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兄长,即使他的兄长才华横溢,权势滔天。
他懵懵懂懂的,一年又一年地长大,扶岚将权利的一点点放给他,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他快要接过所有的权利,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可……他开始退缩,开始害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当好楚国的皇帝,他忽然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扶岚哥哥,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哥哥呢?”楚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扶岚身边蜷成一团,“我觉得我不适合———”
未说完的话停在喉间,楚尧的发顶被人轻轻揉了揉,他听到扶岚和往常一样的、好听中带着点微微的冷意,像是玉石碰撞的声音:
“别说这种傻话。”
“陛下……”他看到扶岚笑了,笑意很浅,唇色苍白,像是随时都会羽化飞升的仙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人敢伤害您。”
楚尧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他突然想起几年前,扶岚也曾经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既是亲人之间的守护,也是臣子对帝王的许诺,即使过了很久,也不曾改变。
楚尧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人站在他背后,替他遮风挡雨的。
他想,等穗岁进宫了,他要时常拉着她过来找扶岚哥哥,观星台太冷清了,要热闹一点才好。
刚刚怒火升腾起来对心脏造成的一点不适感已经慢慢淡了下去,楚尧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再出事之后,辛苦的还是扶岚哥哥。
“夜深了,你该回去了。”扶岚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吗?”
楚尧有些犹豫。
“最多月余我就好了。”扶岚偏过头看着他,像是看穿了楚尧内心的想法似的,“你要是怕我私底下窥探天机,我卜算用的东西,你可以暂时收走,等我病好再交还于我。”
楚尧语气里有点惊喜:“真……真的吗?!”
“真的。”扶岚点了点头,“就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我就反悔了。”
“怎么还带反悔的!”
楚尧忙不迭地站起来,一遛烟儿地跑到了他屋里,他知道扶岚用的卜算工具都在哪儿,风卷残云般地给他全收走了,连散落的蓍草都扎成了成了一小捆拿上。
他生怕扶岚改了主意,收拾得极快,将所有的东西规整好后用桌布一包抱在怀里直接跑了,噔噔下楼梯时嘴里还喊着:
“吴大伴拦住他!”
扶岚无奈的笑了笑,他好久都没看到过楚尧这么有活力了。
吴大伴从拐角处走到扶岚面前:“你想做什么?”
这个饱经风霜的内侍并不像楚尧一样好忽悠,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我要足不出户,专心养病一个月。”扶岚微微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即使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翳,也依然能看出从容来,“陛下那里,就劳吴大伴多多费心了。”
吴大伴拧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像干枯的橘子皮,他心里已经猜出了养病不过是借口:“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会尽快回来的。”扶岚道,“这些年我有时生病,不也是一躺月余吗?”
“朝堂之间没什么大风浪,我留下的人手维持一月朝堂运转还绰绰有余,只要陛下不起疑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吴大伴叹了一口气,他也是看着扶岚长大的,知道他有多固执:
“你要去哪?”
“去燕国。”扶岚的目光越过立柱帷幔,落在了檐角下一左一右两盏琉璃灯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是两团不断闪烁着桔色光点。
一次算羌国公主的位置,一次算破妄的生死,接连两次卜算,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反噬养了一月还没好全,至少三月内,他不能再妄探天机。
“我不知道你当年到底算到了什么。”吴大伴说,“扶岚,你把自己逼迫得太紧了。”
他虽然老了,但眼神却依然清明:“命运这种东西呢,玄妙得很,你有时候太过于相信命运,反而处处受掣肘。”
“我必须改变天命。”扶岚把目光转向他,“我无法忍受我卜算出来的命运有丝毫应验的可能。”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的烟,月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能再失去了。”
第79章 往事
◎“我只是……不会哭了。”◎
不能再失去了。
吴大伴看着扶岚,只觉得痛心。
先帝先后还在世的时候,扶岚温柔、知礼,身上有少年的鲜活气,不像现在一样,冷漠决然,在心里竖起了厚厚的冰壳。
他很老了,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先帝身边伺候着了。先帝先后捡到扶岚时,扶岚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先帝先后又未有子嗣,扶岚名义上是先帝先后的养子,实际上与亲子也差不了几分。
他记得先帝还是太子时,每次回府,都要去逗一逗扶岚,听扶岚奶声奶气地喊“阿爹”,然后又戳扶岚的脸,直到扶岚扭过头背对着不理他了才作罢。
等扶岚大一点了,会告状了,太子前面刚欺负完,后面太子妃那儿就收到了告状,太子府里因着这些琐碎的小事,天天热热闹闹的。
随着扶岚渐渐长大,有流言在王城里传开,说太子妃是个傻的,替太子给别的女人养孩子。
流言传到太子府,太子妃比太子还气定神闲:
“怎么?还担心我知道后天天以泪洗面?阿岚是不是云澹的孩子,我心里没点数?”
太子妃整顿了府里嘴碎的下人,在太子散朝回来后,开玩笑似的地和他说了这件事,调侃道:
“放心吧,像阿岚这样好看的孩子,你还生不出来。”
气得太子当场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上半夜和太子妃分房睡———因为下半夜太子自己抱着铺盖又溜回去了。
在流言最热闹的时候,太子妃干脆联合太子,在府上办了个宴会,邀请了王城里大半的官员及其家眷,又把玉雪可爱的扶岚拉出来亮了个相。
太子与太子妃恩爱无比,堪称神仙眷侣,而扶岚又力压同龄人,比他大不少的孩子赢了他是理所应当,输给他是无颜见人———
宴会之后,九成孩子都无颜见人了。
但太子无子始终是隐患,再加上楚帝老迈时日无多,即使太子做得挑不出错,但其他皇子麾下,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以这为理由攻击太子。
扶岚的卜算天份,就是在这段时间被人发现。
吴大伴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扶岚突然跑过来告诉太子,最多一年,他就要有弟弟了。
当天晚上,扶岚就发起了高烧,高热不退。
太子和太子妃都快急疯了,府上的御医成天成天守着他,五日后才堪堪稳定了情况。
醒来后,扶岚还惦记着先前的事,太子觉得有些不对,侧敲旁击之下,才知道扶岚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子妃在秋日诞下一个孩子。
楚国一贯是信奉鬼神的,境内有不少能人异士,太子寻了好几月,终于找到了一个高人,那高人只见了扶岚一面,便道:“这孩子日主身弱,是玄武受戮之命。”
日主身弱,意味着八字太弱,玄武受戮,即壬辰时生人,多遭小人诋毁,不得安宁。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命格,他抛弃皇室的架子,对那高人行礼,求一破解之法。
那高人问他:“殿下是何时捡到这孩子的?”
楚云澹答道:“应是丁未时。”
那高人一怔,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完后沉默半晌,才道:
“即使改命,也是朱雀折足之相。”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亲,亡散死伤。
那高人叹道:“这是天生孤星入命!”
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忌讳这些,他的言语几乎是已经判定了这个小小的孩子的生死。
“阿岚是我养子,非我亲子,不利六亲应验不到我身上。如今我为楚国太子,往后是楚国帝王,帝王紫微之命,怎会压不住一颗孤星?”楚云澹道,“我护着他,又何惧小人中伤?”
那高人一时失语。
他去过许多高门大户,在他给出不详的批命之后,即使是亲生骨肉,先前宠爱有加,之后也会渐渐淡了疼宠,心生隔阂,更何况是养子?
楚云澹又对高人行了一礼,道:“我欲与高人详谈!”
之后密谈的内容,吴大伴就不知道了,只是谈话之后,太子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妃,又对他下了封口令。
而扶岚醒来后,就多了一个师父,教他占星扶乩,让他掌握自己的能力,不会因为不小心窥探到命运而损伤自己。
而后不久,楚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成了皇后,在一年后的秋日,诞下麟儿。
可这次生产伤到了皇后的元气,素日温婉中带点泼辣的皇后,成天病怏怏的,在缠绵病榻三年后,终究还是去了。回光返照之时,她抓着楚云澹的手,一字一句交代:
“阿岚天资聪颖,又心细如发,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待他!”
强撑着交代完,她又吩咐人去偏殿将楚尧带来。
上一篇:变成动物后我靠脸吃饭
下一篇:穿书后成了大佬的咸鱼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