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陌于之
两步,退出关锦线大门。
三步,就是滚回草原!
关锦线外的小山丘上,几位观察战况的年轻人面色骤变。
“糟糕,那个人他带起来了士气。”为首的说着蹩脚官话,“阵法也变了,不是你给我们的。”
“王子英明,这两个人看着就像骗子,还诓咱们那么多精锐过去进攻,说不定是里应外合,谋算咱们呢。”另一个人用异族语言回应。
王子转过头,目露不悦,但没有说话。
“你们在叽里呱啦些什么。”祝长煜有些许不耐,“给你们阵法的时候就说清楚了,只是方家的阵法,你管得了人家用其他阵法吗?”
王子的目光愈发不悦。
方远在后头拽了拽他的衣袖,“安达三王子,请勿生恼,眼前的阵仗属于势均力敌,能破开关锦线已是不易,剩下的只能看双方战力。”
这话听起来温和多了,但意思仍旧直戳异族胸口:你自己战斗力不行,赖谁啊。
想想没有那本册子,或许连关锦线都破不开,三王子的表情又缓和许多。
他目光紧盯江继祖,沉吟着道,“拿来我的弓箭。”
鞑子善骑也擅射,可于百丈外夺人性命,直插胸口。
历史上因为探出头被射杀的大将比比皆是,为规避这种情况,对战的时候将军通常不会探头,更不会站在队伍最前端。
今日为鼓舞士气,倒给了异族机会。
“江将军……边疆大将。”三王子喃喃着,拉开弓箭。
他用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对准,然后松开弓弦。
利刃呼啸而去,方远与祝长煜双双变色。
第505章 战后
当杀声震天响,一支箭矢的声音就没那么清晰明显。
刁钻的角度,特制的箭头,冲着唯一没有被盔甲覆盖的脖颈袭来。
江继祖本能察觉到了箭矢的存在,只是两个鞑虏从左右绞来,等他逼退敌人再挥舞刀剑,已经不及了。
眼看着箭矢就要穿透他的脖颈,刺透他的喉管,让他鲜血四溅。
说时迟那时快,金副将在旁边大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扑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上一声“将军”,右脖颈便被刺中,疼地说不出来话。
“金副将。”江继祖目眦欲裂,“后退,你后退。”
也许等一等,等军医过来,拔下箭矢,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哪里有地方退啊。
四周都是人,嘭溅的血,断落的肢体,嘶鸣的马匹。
只要停下来,就会被长矛贯穿,就会被长刀砍断,就会像一坨肉,毫无声息地躺下。
哪怕江继祖拼了命地保护,仍然有几根长矛扎过来,刺在金副将的身体上。
他捂着脖颈,用尽全力摇了摇头。
别……不要,将军。
战争就是这样残忍,战场就是这样血腥,只要慢一下,一下就足以死掉。
副将可以死,但大将,不能死。
北疆需要江将军,边疆军也需要江将军。
金副将死了还有无数个副将,大将军却只有一个。
“将军……杀敌。”他用尽全力,挤出四个字。
再不杀敌,纠缠下去,只会死更多同胞,只会流更多鲜血。
多难过呀,他们甚至不能为死去的人停下步伐。
江继祖猛然抬头,冷冷地瞥了眼箭矢袭来的方向,怒吼道,“儿郎们,鞑子急了,鞑子怕了!杀,将他们赶出去,让他们滚回草原!”
“滚回草原!”数万将士共同呼唤。
他们的招式愈发凌厉,他们的动作愈发狠绝。
他们踩着敌人与同胞的尸体,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高高举起利刃。
雪白的刀身映射出红霞,像血的颜色,刺痛每个鞑虏的眼睛。
明明用技巧冲进关锦线,又被硬生生逼出大门,同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还活着的也受伤流血,敌人却像没有痛觉一样悍不畏死。
人心会畏惧,军心会崩溃。
当第一个人骑着马儿开始逃跑,后面的人就顺理成章,疾驰离去。
同样疲惫的大渝将士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愈发奋勇直追,将鞑虏斩落马蹄。
江继祖没有跟过去。
他摇摇晃晃走到金副将身边,压抑着悲伤与痛楚,“你醒醒,我带你回去治病,我带你去回去把箭矢拔下来,我还有两根腊肠藏着没有告诉你。”
“你不能睡,你的家里还有两个臭小子没有长大,你的夫人还在丰京等你回去。”
“虽然你每次说起来都嫌弃,但我知道你很爱家人,也知道你想与他们团聚,想与他们再也不分离……老金啊,你起来,你起来吧。”
可那个人呀,他被几根长矛插在地上,脖颈歪折着,眼睛圆瞪着,似乎想要再看一眼丰京的方向。
他再也起不来了,和千万倒下的士兵一样,成为这片土地的养分。
江继祖带兵作战那么多年,以为自己不会流眼泪了,可直到面颊上传来冰凉,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悲伤。
早知如此,他就把那两根腊肠交出来了。
早知如此……
这仗也要打,这敌也要杀。
如果不反抗,死掉的只会是更多人。
比现在还要多得多的人。
数不尽的疲惫袭来,江继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金副将身旁。
他真的有些老了,胳膊会酸胀,年少时留下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和鬓间的白发一起提醒着他,身体走下坡路了。
人不服老不行,十几岁时跟鞑虏对战,精疲力尽到险些毙命,休息一夜就能活蹦乱跳。
三十岁以后就开始感觉到疲惫,一夜的功夫休息不过来,需要两夜乃至三夜,精神气才能慢慢回来。
到了四十岁,曾经积压的伤和痛同时卷来,军医也看了,药也吃了,就是找不到问题所在,只能一个人躺在军床上,用岁月沉淀出的意志力对抗。
倒是皇城里的太医说过这些病痛得静养,可一个将军哪有静养的时间。
这满地的疮痍,那满城的鲜血,无辜枉死的性命,和亲近友人的离去,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
战事一日不平,国家一日不宁。
战争一日不歇,使命一日不停。
不知谁率先哽咽出声,整个战场都盘旋起呜咽,那些还活着的人,看着昨日还谈笑风生的战友尸体,发出绝望的嚎啕。
哭吧。
哭完以后还有事情要做。
杀人只是第一步,伤病才是第二步。
大渝王朝的医疗谈不上优异,断臂的接不上,断肠的救不回,流血过多的也束手无策,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兵,又能活下来多少?
翻看史册记载,两军对垒结束,最大的损失并非战亡,而是伤病。
就连这战后尸体的处理,都是极大的难题。
时值夏季,尸体腐烂速度极快,如果不尽快处理,也许会引发大规模瘟疫,那对边疆军才是灭顶之灾。
在短暂地发泄过情绪过后,含泪的将士还要撑起躯体,将受伤的战友抬去医治,把死掉的战友送去埋葬。
是那种胡乱地埋葬,留不下尸身,记不住姓名,甚至不能留下个信物。
也许关系极好的人会帮忙保存,可谁又能保证他下一次还活着,这信物又能送回到亲人手中呢。
江继祖忍着遍体的伤痛,从金副将脖颈上摘下一枚木牌,在身上蹭了又蹭,确定露出来姓名以后,郑重地揣进怀中。
“将军。”有士卒过来禀报,“总部的援军即将抵达,为关锦线进行善后。”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可以进行。
没多久,六万兵马抵达下马。
为首的两个少年拐瘸着奔来,在看到他的刹那,长松了口气。
城防大门外的山坡上,也有两个少年目睹人间炼狱,沉默着转身离去。
第506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战时喧嚣,战后平静。
入目所及处,七横八竖,肢体遍地。
有鞑虏的,有同胞的,有孩子的父亲,有父亲的孩子。
昔日里打着招呼要小聚的人了无生息,同村那个一起长大的玩伴失去大腿,数次擦肩的脸熟士卒停止呼吸。
可谁也来不及悲伤。
他们沉稳地抬起失去四肢的伤兵,抱起奄奄一息的孩子,阖上死不瞑目的双眸。
剩下的断肢,尸体,全都训练有素地扔进稍远处的大坑中。
那是战死沙场人唯一的归宿,是处理尸体最便捷迅速的办法,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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