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藿香菇
虬枝盘曲的老柏树下,一个面相普通的年轻女子,和知客僧说话,眼角的余光瞄在那处,见人走远了,才双手合十向僧人告辞,也如寻常香客一般,提着篮子状若无意地往里去。
不远处的钟楼上也有一个男人看见了这卿卿我我的一幕,他脸色阴沉地捏断了手中的折扇,反手砸在身后的青铜大钟上,钟身响起一阵嗡颤。
山间起了风,大殿里隐隐传来的木鱼诵经声,合着舍利塔檐上铜铸的钟铃叮当作响,传入耳中。沈云西发现越往深处走,卫邵就与她越离得近,说话的时候双目温温脉脉,合着她的手就没松开过,既是如玉公子又是至情丈夫,吸引力直接翻倍再上升一个度。
原二夫人帕子往唇上一掩,悄声和卫二爷说:“你看看我们三弟,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越看你越磕碜。”
卫二爷无奈地道:“谁站他面前不磕碜。咱不能和他比。而且,你以前明明说在你心里,我是最英俊的,你现在倒嫌我了。”
原二夫人帕子摔他脸上:“……你不会还真信了吧,卫芩都不会信这傻话。”
卫芩支过来,“我怎么了?”
她一搭腔,引得大夫人卫大爷几个都笑了起来,沈云西也舒了舒眉。
在马车上说好了要亲近些,做给岁夫人看,沈云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尽顺着他不说,还能反过来在他咳嗽的时候安静地抚抚背,帮忙拭一拭额角的冷汗等。
两人就这么伴着过了法会广场,先与大夫人他们在大雄宝殿拈香拜佛后,然后才转去往生殿烧香。
沈云西跟着拜礼点香,合手阖眼,跪在蒲团上听诵经文。
梵音深远,佛香沉心,倒也不难熬。
而一直跟着他们的年轻女子则是转道去了观音殿后的禅房。
这处禅院和别处显然不一般,四面八方都被围护了起来,玄帽黑衣的侍卫挎刀候立,守卫森严。
女子弯着身进到内室,恭敬地向上首做礼,将先时所见告禀。
跽坐在几案前的殷皇后一身青白色的素服,单螺髻上只别了两支祥云玉钗,容饰极简,淡服浅妆,但却完全压不住光彩出众的面相,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的温婉端娴,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威厉锋芒。
“裕和家的女儿不是与元域有首尾吗?”她将书卷甩在案上,站起身来。
跟踪的女子说道:“奴婢是万不敢胡言的,殿下与她确实行为近密。”
殷皇后紧了紧眉,冷声道:“怪了,当初要死要活的,如今倒又好起来了。”
大宫女白临花笑说:“娘娘,咱们殿下又不比太子差,年轻男女夫妻相处久了,沈姑娘见到了殿下的好,转心回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啊。汪与海不是也说了吗,当初大夫下毒,还是沈姑娘第一个觉出不对的,有了契机,后头的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是怕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白临花道:“殿下心里应是有数的。”
殷皇后:“就怕当局者迷。”
白临花熟谙殷皇后的心思,知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与二殿下相关的事上总是千思万虑,便也不再劝了,只说:“一会儿二殿下就该过来了,您和他好好说说。”
二人话语才休,门外头就响起说话声了,白临花一笑:“才说呢,这就到了。”
还不待她出去相迎,殷皇后就已迫不及待箭步而出,亲自打开了房门,她站在门槛内,望着外头比她还高的青年,顿地红了眼。
在满院下人面前,殷皇后还端着仪态,待关了房门,抱着许久不见的儿子,泪水便滚了下来,峨峨气势尽散,只余一腔又酸又喜的慈母心怀。
卫邵帮母亲拭去眼泪,又低声宽慰,扶着殷皇后在椅子上坐下,他看着亲母眼角微起的细褶,和滚滚直落的泪水,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儿,“母后每每见儿子都要哭上一回,叫您伤心如此,我是百死难赎。”
“又在胡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殷皇后顾不得哭了,连忙呸了几口,抓住他的手,凝着他苍白的面容,心疼不已,“邵儿,已经有眉目了,凌穹他们两口子传了信来,域外虽不得解,但听人说江湖上这一代的红药宫宫主是个千百年都难得的鬼医奇才,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只要找到她,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个,殷皇后又气:“你说她一个宫主,好好待在红药谷给人治病不就成了,非要乱跑,跑得人影子都不见,凌穹说满江湖的人都在找她!”
卫邵欲要给满心期待的母亲打个预防:“也许已经……”
“不会!”殷皇后忙打断他后头不吉利的话,“凌穹说人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别操这个心,万事有凌穹他们呢。”
“凌叔他们这十几年为我在外奔波,实在是辛苦。”卫邵想起来去如风的刀客,说道。
“他们快活着呢!”殷皇后不认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在外头才自在。”
卫邵笑:“母后说得是。”
说完他身上的毒,殷皇后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起沈云西,“你和她怎么回事?”
卫邵冁然而笑,完全不避讳她的视线,正声说道:“母后,她很好,我若能活,只盼与她白头偕老,我若去了,母后就帮我替她另寻个好人家吧。她嫁给我,本也是她委屈了。”
他这样直言生死,殷皇后喉头哽咽,厉着眉头喝道:“妄想!你要是敢丢下老娘先去了,老娘就做个恶婆婆,磋磨不死她!”
殷皇后口上发凶,但卫邵却知,她只是说来唬他的,便扶着她笑说:“那可不成,夫人性子虽不张扬,但也是个怪厉害的,您凶她,她得和您打起来。”
殷皇后听罢,怪道:“说是淑雅的才女,怎么和传闻的不一样?”
卫邵笑言:“传言当不得真。”
殷皇后眉头一松。
之后母子二人又互相闻起近日如何,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之类话,直到大宫女白临花低语时辰不早该起驾回宫了,方才休下。
殷皇后依依不舍,卫邵撩起衣摆,跪地向母作别,恳辞道:“母后万望保重身体。”被殷皇后拉着起身后,又向白临花做了个揖:“母后夜里总是睡得不好,有劳姑姑照看。”
白临花忙避开,直说不敢。
禅房木门打开,卫邵退了出去。
他风仪光明,典则俊雅,殷皇后与有荣焉,叹道:“幸芳那几年把他教养得很好。”便是她亲自来,她也不敢说一定能把儿子教成这般模样。
白临花笑说:“可不,那气度和岁夫人真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真有几分仙人之姿呢。”
“听姑姑的话,那岁夫人是天仙下来的了。”
在卫邵走后进来收拾茶碗的内侍,找到说话的机会,可语声落下,却见殷皇后久久不语,内侍这才惊觉失言,不由忐忑后悔起来。
他惶惶不安,不料,殷皇后却并无他想象中的不悦,反而睇着手中的茶碗,目光变得悠远。
她回想起什么似的,慢悠悠地吐出字句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可不就是天仙吗。见过她的人,有几个能留得住自己的魂儿。幸芳姿貌绝世,亦有林下风致,与其相交,我亦失神,何况旁人呢。”
殷皇后的反应叫内侍对越加好奇,脱口而出,“既有如此美人,那安国公也收不了风流性子吗,见过天仙般的人物,旁的人竟也还入得了他的眼?”
殷皇后睨向他:“安国公,卫智春?他?”
她不屑地嗤道:“入他的眼?他的眼是什么贵物,还入不得了?”阴沟里的臭虫,也配肖想明月,明月注定是要挂在天上的!
提到安国公,殷皇后相当不悦,内侍不敢再言,在白姑姑的指令下冷汗淋漓地退了出去。
这边殷皇后凤驾回宫。
卫邵转道去寻沈云西他们,沈云西此时正在另一边的禅房吃素斋。有人敲响了房门,竹珍将门拉开,表情微变。
沈云西舀了一勺豆腐,慢悠悠地吃了,问说:“怎么了,是谁?”
一个面相阴柔的中年太监越过竹珍,垂手道:“太子殿下请夫人往后山叙话。”
第34章
◎她全都要。◎
太子?太子居然也在云苍寺,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沈云西搁下勺子,往说话那人看,这太监是个面生的, 别说她不认得,原主的记忆里也没见过。
沈云西不动,又端起木制的杯子抿水。
那太监拉下眼角,催促:“夫人, 请且快些,太子有令,你怎敢如此慢待。”怕她不信,还从袖中取出了东宫的出行令牌,亮与她看,暗含逼迫。
沈云西并不想去见那什么劳什子太子, 原主的旧情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当初爱答不理的,现在非叫她过去,谁知道要发什么疯。
可时代的等级制度摆在这里, 一国储君的太子召她前去, 她还真就不得不去。
沈云西蜗牛似的起身来, 在出门时故意用力甩了甩袖子,袖摆打过那太监的衣角边儿, 她的异能很上道, 在她需要的时刻完全不抽风,还真叫她看到了些画面。
原来太子比他们还早到云苍寺,他们进寺, 他就在钟楼上,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发了一通火,后沉着脸回到禅房,更是一脚踹了几案,活脱脱一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
沈云西给荷珠打了个眼风。
荷珠心领神会,趁那太监不注意,飞快跑去前殿找大夫人他们。沈云西这才放心地跟太监走了。
云苍寺的后山是一片银杏林,林中建有三五座木构黛瓦顶的六角凉亭,供香客信众歇坐。春日的银杏比不得秋日里天垂黄叶的美景,在满山的绿色林木里并不突出,是以后山也没什么人过来赏玩,很是安寂冷清。
那太监将沈云西送过来后,就自觉地站到远处去了,还把随行的竹珍也一并拦在了外面。
太子元域站在最深处的亭子里,他穿着银丝绣祥云滚边儿的绀青色长袍,背着手,一脸沉沉。
沈云西也不到亭子里去,就在阶台下面向他福了福身。太子不主动说话,她也把自己当哑巴,面色平寂眼睫半垂,手里的帕子在指尖上绕一下又松开,松开再绕一下,循环往复。
“你和他睡了是不是!”太子元域声音阴郁。
沈云西:“……”什么东西。
沈云西没想到他一出口就是这话,还是以一种恨意中夹杂着酸恶的语气。
他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卫邵。
沈云西眼睑一掀,大不理解地看向这个男人,昔时意外发生,原主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嫁给卫邵,毕竟他们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是太子自己认定被戴了绿帽子,一气之下去向庆明帝请旨,给原主和卫邵赐的婚,现在又做出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她就算和卫邵睡了又怎么的。
她是想和卫邵试着睡一睡,但她那病弱的美貌夫君过分守礼,也不知道在顾忌什么,总是拒绝她。
她倒是可以选择不和他处了,与他说开了去另找别人体验一下所谓的床笫之事,闺房之乐,但卫邵长得太好了,相处下来发觉人也好,脾气更好,有珠玉在前,外面的那些她实在提不起心思,而且也很麻烦。如果不和卫邵试一试,她总觉得好可惜。
因太子一句话,沈云西思绪发散到了天边。
她这副出神遐思的样子,落在太子元域的眼里,更认定自己说中了,她竟真的背着他和卫邵生米煮成了熟饭!
太子面上堆起阴冷,一步下来用力地掐住她的下巴,一双丹凤眼上尽是戾气:“沈朝朝,表妹!从前话说得多好啊,什么天长地久,终始不渝,这才过了多久,就把持不住了,巴巴地上了他的床!怎么,你就这么下贱,是个男人你都收得下!”
他话说得实在难听,但这点语言攻击并不能让沈云西破防,她反而从太子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别的意味儿来。
她和卫邵成婚都一年多了,若是正常夫妻,该做的早都做了,不正常的夫妻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看对眼儿。
但听太子现在这话,似乎在今天之前,他都笃定原主是清清白白的身,对他一往情深,会为他守身如玉。
他既然这么信任原主,当初又为什么故意去请旨赐婚?
把一个完完全全爱着自己的女人,非要塞到别人家里,他这倒不像是厌恶原主,反而像是为了恶心卫邵的故意为之?
卫邵一个在应天书院看书阁的,和当朝太子也曾有积怨吗?没听说过啊。
沈云西被迫仰起脸来,她手摸着别在腰间的匕首,平静地直视着元域,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你好像很讨厌卫邵?”
在沈云西问出这个问题后,元域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沈云西看到了一段画面。
那是在原主和卫邵被赐婚后,元域之母淑妃的寝宫里。
一身白蓝宫装的淑妃对来请安的太子不满地斥说:“你怎么想的,竟然亲自跑去给沈家的女儿和卫邵请旨赐婚,你疯了你!”
“你那沈家表妹可是明王府的外孙,又是响当当的才女,声名地位放整个京里都是难得的,多好的助力!你倒好,白白地送给人家,便宜了他!”
元域黑红色的大袖长衣,懒散地仰靠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笑说:“母妃急什么,表妹一心都在我身上,便宜不了他。”
淑妃实在弄不懂她这儿子在想什么:“她既对你有心,收到自己宫里不是正好?虽与卫邵的事当不得正妃了,但做个良媛、承徽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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