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后来我去打听过,她入宫的时候,不过幼童,也并没有亲娘、姊妹之类的至亲带着——成年罪籍在掖庭被分散各处做工,这些幼童则扔在一起粗养着,混到最后,都不知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姓甚名谁了。”
“难为她磕绊摔打着也活了下来,长大了。”
媚娘是掖庭北漪园才人的时候,想向管罪籍的殿中省要人,被‘罪籍出身不得伺候妃嫔’的规矩给挡了回来。
但如今,住在立政殿后殿的武婕妤再要人,殿中省自然就‘当场失忆’,很快把人送了过来。
媚娘声音里不无讥讽:“殿中省做事利索,人送过来的时候,头发都是湿的。”
显然是被掖庭的宫人紧急‘洗刷’了一遍。就像……给嫔妃送一只小猫小狗解闷一样,要先被打理干净。
这孩子,被她捡到的时候,就像只小兽,被送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但没关系,她可以教她做个人。
*
姜沃察觉到,媚娘对这个捡到的孩子颇为喜爱,并不是觉得可怜才要来的。
媚娘对姜沃一笑:“你还没仔细看过这个孩子吧。”将一直跟在十步外的小宫女叫到跟前来:“你瞧瞧如何。”
姜沃在仔细看清后,就知道媚娘为什么喜欢这个孩子了。
她有着小兽一样晶亮乌黑的瞳仁,眉毛很浓黑,五官并不柔和,总带着一抹倔强。最难得的是,姜沃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到了她身上有种石缝中钻出来的小草一般顽强坚韧,似乎什么样的苦都能嚼碎了咽下去,然后挣扎着活着。
姜沃点头道:“我也喜欢这个孩子。”
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一点,麦色的面颊上透出两朵红云。
她声音有点低哑,紧绷道:“谢,谢过太史令夸赞。”
姜沃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媚娘替她答道:“从前在掖庭,她到一处就换一个名儿,如今我给她起了一个——嘉禾。”
姜沃立刻领会:“《汉书》道: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媚娘在雨中捡到这个孩子,取名嘉禾,是盼着她如茁壮的禾稻一般。
嘉禾认真听着: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但她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好听,最令她欢喜的话。
她努力牢牢地记下来。
媚娘温声道:“小禾,你也不用跟着了,去歇歇吧。”
嘉禾就退到跟严承财一处的地方,路上还顺手捡起两根枯枝,递给严承财。
刚喘了口气的严承财心累:啊,也没法歇着了。婕妤之前吩咐过,让自己闲暇时要教这小宫女认字。
他接过树枝,开始在沙地上写字。
而媚娘和姜沃则继续挽臂上行。一路来到‘龙首原’的最高处。
之前这里建了一座望高亭,专为赏景而设,如今周围已是荒草丛生。
两人走进亭子,觉得眼前一阔——整座锦绣般的长安城映入眼中。
**
马车依旧停在北门口。
若无特旨,臣子于宫内不能做车、辇。
姜沃与媚娘下车,媚娘就见她目光梭巡,似乎在找什么人。
“怎么了?”
“姐姐之前不是说过,想见一见陛下提起过的,当年高句丽一战而壮名,被先帝亲自挑选出来护卫陛下的那位将领吗。”
“原以为今日能让姐姐看一眼呢。”
薛仁贵。
之前高句丽一战中因他作战勇猛,被二凤皇帝赏识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
东征后,二凤皇帝还将他带了回来,给了右领军中郎将的官职,令其镇守北门——也就是玄武门。
留待后用。
毕竟此时朝中依旧名将云集,李勣、薛万彻、李道宗等人皆在。薛仁贵年轻资历又浅,暂时没轮上挑大梁。
“大约今日不当值吧。”
话音刚落,就见宫门后转出一个人,身着甲胄,见了她不无惊喜,很熟络地拱手道:“太史令今日怎么从北门经行?”
姜沃也含笑还礼:“薛中郎将。”
说来,姜沃与薛仁贵的熟识,还是因为薛仁贵的‘特长’。
姜沃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名将,就是他到太史局来想借一本袁仙师当年的《周易论》。
彼时薛中郎将有些局促,生怕太史令以为自己是不懂装懂,一个武将还要借阅太史局的典籍。
为此,他忙递上了自己写的几本《周易新注本义》,证明自己是真的花费十数年精研此道的。[1]
若是一直在家乡无缘得见也罢了,可此时都入京入朝为官了。
想到从前就一直梦寐以求的《周易论》就在太史局,薛仁贵到底没忍住,直接上门来求书了。
见太史令正在认真看他的书,还带了些忐忑不安道:“只是我自己的粗陋见识,太史令乃两位仙师高足,是我班门弄斧了。”
姜沃看着这本颇有造诣见解的《周易新注》,不免又想起打仗之余还不忘写《脉经》,帮着太医蜀一起编纂《唐本草》的李勣。
姜沃:啊,你们大唐的名将,都这么多才多艺,主业副业兼修吗?
怀着‘自己可能还不够卷,以后还要更卷’的敬佩复杂心情,姜沃将师父的一套书自书房取出,借给了薛仁贵。
这对薛仁贵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是因祖上家业败落,家境贫寒,不得不以征兵入仕。
虽因勇猛得了皇帝的赏识,也得了京中官职。但他在京中毫无根基人脉,又无家族可依,在朝堂之上自然就有些‘朝中无人办事难’的感觉。
每回跟兵部户部,就粮饷兵器等军需打交道,肯定都是一场麻烦事。
于是他也习惯了,开口就把期待放的很低,只想从太史局借一本袁仙师的《周易论》总述。
若是太史令这个也不同意……那他倒是也没啥办法。
但他没想到,这位太史令拿着自己的书去后头半晌——久到薛仁贵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直接走了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出来时竟然直接给他拿了一整套袁仙师的典籍。
甚至还道:“我将中郎将的书送到师父处了,只是师父眼睛不好,中郎将的书,只怕没法很快看完,只能让小童慢慢读给师父听。”
“我观中郎将的《周易新注》颇有见解造诣,师父读完,应当会与中郎将论一论《易》,到时我再去请中郎将。”
薛仁贵再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隐居多年的袁仙师。
当真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再三道谢,这才小心翼翼提上一整套典籍离开。
也就是这之后,才渐渐相熟起来。
时不时会就《周易论》交流一二。
此时薛仁贵见了姜沃,满脑子都是《周易论》,原是龙行虎步直接走过来的,直到近前,看清旁边还有宫妃服制的女子,这才忙止步,侧身见礼。
媚娘也就第一次见到皇帝提起过的薛先锋将。她目光并没有避讳,将人打量一二,笑道:“中郎将不必多礼。”
既见过一面满足了媚娘的好奇心,姜沃也就笑道:“还有圣命在身,先告辞了。”
薛仁贵拱手:“太史令请。来日再往太史局请教。”
**
永徽元年的除夕夜。
皇帝结束前朝宴饮回到立政殿时,就见媚娘已经回来了。
不由略带诧异道:“你们完的倒早。”
虽出了先帝周年,但到底才是永徽元年,皇帝依旧下旨罢前朝歌舞鼓乐,因而宴席结束的很早。
他没想到后宫结束的更早。
媚娘莞尔:“皇后娘娘是个爽利人,很快就命人散了。”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知怎的,自从上回‘宜春北院’乌龙事后,他现在一具体想到皇后,头就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他很快放下此事,带了几分兴致与媚娘道:“走吧,咱们去赴下一场‘宴’。”
两人各自披上一件在夜色中不显眼的乌毛大氅。
身后只带着小山和严承财,一路穿过日华门、月华门,西行至掖庭。经行掖庭后,最终来到西宫门。
小山见皇帝径自要出宫门,还是有点忍不住:“陛下,不如带两个亲卫吧。”
这除夕夜陛下与婕妤私下出宫,却不带人。若是让人知道,尤其是太尉知道,小山都不敢想自己什么下场。
李治摇头:当年他做晋王的时候,想溜就溜了,那时候也没人管,甚至还拐带过一回李勣一起跑路。
小山不敢再劝,只好满脸担忧看着皇帝出了宫门。
好在,小山很快看到了可靠的人——
有一辆马车在夜色中而来,马车停下,帘子后面露出一张小山每次见也要有点呆的面容。
崔朝从车上下来,笑邀道:“陛下,婕妤,请上车往寒舍去。”
小山见有崔郎亲自来接,总算放心些,然后道:“陛下放心,奴婢就在这儿守着门。”
李治点头,与媚娘登车而去。
留下小山与严承财在门边面面相觑:好吧,看来这个除夕夜,只有他俩一起过了。
*
姜沃没有跟着去接皇帝和媚娘。
她在家中准备锅子。
准备的还是魏文帝曹丕令人所做的‘五熟釜’火锅。[2]
将铜锅分为五格,以盛不同汤底。
李治和媚娘到的很快——因这处房舍,本就在掖庭旁边的修德坊。为了请李治和媚娘吃这顿火锅,崔朝是特意买了一处新宅子——到底是陛下出宫,为安全计,能少行一段路就少行。
于是自掖庭出宫后,崔朝早备好的入夜通行函只用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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