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157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已然将陛下回护之心都与父亲言明,亦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着父亲精神倒是不错——还道必要撑住,等将来回京与太尉重逢之时。”

  文成公主说的很委婉,其实李道宗的原话是:气是难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气死自己,我还得等着回来看看长孙无忌什么下场!如今他在朝上窃弄威权,构陷株连,来日他待如何,我必要亲见之!

  姜沃听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话语后的原意,心道:俗话说得好,恨比爱更加长久,江夏王怀着这样的执念也好。

  说过江夏王事,又关怀了媚娘两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辞,只让媚娘多歇歇。

  *

  姜沃与文成一起从立政殿后门出去。

  姜沃总觉得文成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邀请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几本书,我给你找到了。”

  这一年多来,文成正忙于一事——将她在吐蕃所见过的地势、山川、气候、风物、人口等写下来,准备编成一本《吐蕃地志》。

  不过文成虽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实基本只在吐蕃都城里呆着。

  因而她这本书,与其余地志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记载不多,主要所载的是吐蕃风俗、人物。

  这都是她九年来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比从前鸿胪寺靠着与吐蕃往来使臣整理出来的吐蕃风物详实许多。

  文成是个认真的性子,欲成此书,便字句斟酌。

  也常寻姜沃借一些有关‘地势’

  ‘气候’‘风云’等书籍。

  *

  两人依旧来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姜沃将准备好的书递给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取书。”

  “我今日在紫薇宫,见到了皇后娘娘生母魏国夫人。”

  姜沃等着文成的下文——柳氏进宫太寻常了,何况此时正是年节下。紫薇殿今日应该公主命妇云集。

  若只如此,文成不至于单独提起。

  果然,文成继续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国夫人一改往日对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谈甚欢。”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忧思多了伤身伤神,于是此刻才说:“你瞧着若是适当的时机,再与媚娘提一提——魏国夫人说到‘武昭仪再次有孕’事,语气颇冷。”

  “还与皇后道了一句:得势便骄狂的嫔妃多有,皇后应多加管束教导。”

  这话冲着谁去,不言而喻。

  姜沃点头:“文成,多谢。”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们,其实没有什么命妇敢来与她搭话问好,大约是怕跟前江夏王有关联,就触了太尉霉头。

  文成就道:“只盼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摆着棋盘。姜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两人对坐,直到一局终了,磊磊落落残棋一局。

  等文成告辞,姜沃边自己一枚枚收棋子边思虑:正如弓拉满一定会回弹,正如两方各自落子后,胜负一定会自分。

  这便是势。

  如今‘势’与媚娘进宫时已截然不同。

  当时媚娘是没有根基没有子嗣的宠妃,皇后处(或者说王、柳两门)的态度是拉拢。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还特为其取名李弘,这半年来又格外优宠,兼之赶着元日再传出喜讯——他们对媚娘得态度,已经随势而变,必是要打压媚娘,以免威胁到皇后和太子。

  而从前宫中,跟媚娘没有冲突,觉得她如沐春风,能与她和睦相处的人,也变了。

  比如刘宝林。

  为了让她的儿子李忠能够顺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违拗陛下的心意,将儿子托付给皇后养。

  似刘宝林这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皇后处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给太子带来的威胁?

  储位从来争的是生死。

  姜沃收起了最后一枚棋子:媚娘,实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

  也实是站在四面皆敌之地。

  *

  永徽四年初,灞桥风雪景。

  姜沃早候灞桥旁的亭中,见熟悉的马车自长安城外而来,便顺着石子路来到路边。

  “先生。”姜沃一礼到底:“扰了先生云游,实在不安。”

  孙思邈的面容从帘子后露出来,温和笑道:“莫要多礼,外头风雪,快上车来。”

  姜沃转头嘱咐两个女卫自行回去,她则上了孙思邈的马车。

  上车后,再次垂首致歉。

  孙思邈摇头:“我知你的脾气,若非实在有事,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只瞧在当年你给老夫的那些医书份上,莫说是近在梁州,便是再远些,我也会应这一趟回来的。”

  *

  姜沃同孙思邈进宫为媚娘扶脉。

  皇帝心中惦记,也陪同在侧——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怀弘儿一样,那么有精神。

  总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她的面容。

  孙思邈诊过脉,细端量过媚娘神色,又问了许多话后,才直白道:“昭仪两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产育是极伤元气的事。”

  “且昭仪素日多用心神,虽说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终究要善加珍养才是。”

  “此次有孕后,还是缓一缓好生调养两三年。”

  “这样对母体好,对孩子也好。”

  媚娘都一一应了。

  姜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其实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见皇帝也很专注听着,闻言也赞同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些: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说了不算,得皇帝点头。

  这种让妃嫔缓要子女的话,也只有孙思邈敢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孙思邈又将媚娘现用着的所有补品、药膳、餐食等方子拿来一一看过,然后再次细问了些媚娘的证候,斟酌着将方子都改过一遍,又写了几条保养之道,让媚娘依此而行,这才告辞。

  姜沃送先生出去后,又转回来。

  就见媚娘笑道:“孙神医看过后,旁的不说,心里就安定许多。”

  这便是神医特有的安慰剂效应了。

  姜沃见媚娘面上带笑,倒是皇帝脸上还有些犹豫之色似的,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疑虑?”

  皇帝还没开口,姜沃就听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虑什么——可如今孙神医都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只管按原定之计去行就是了。”

  李治面容上却还是未决之态:“哪怕无大碍,你怀着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亲眼见到的。不如再往后推一推吧。”

  媚娘坐直了身子,坚持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沃罕见觉得,你们两位确实有点谜语人在身上的。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谜语人就点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随朕去前头。”又嘱咐媚娘好生歇着。

  姜沃随皇帝来到前头偏殿。

  皇帝道:“原本,朕准备正月里就给弘儿封王,并以追赐武德年间旧臣为由,给媚娘之父复加爵位。再将媚娘的位分往上动一动。”

  姜沃立刻就明白了——

  自谋反事后,宗亲败退,太尉真正可称得上是大权独揽。

  但就像一张弓拉到最紧,一根弹簧压到最低,其实反对长孙无忌的人,也已经被压到了极致——比如原来有宗亲在中间做缓冲,许敬宗这等招长孙无忌厌恶的人,还能依附下宗亲庇护,喘口气。

  可现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太尉发落。

  人都是求生的动物,面对如此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找条生路。

  皇帝就是那条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亲之后,他该自己上场,与舅舅分一分这场‘势’的成败了。

  但事情总要有个突破口。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与舅舅产生不可调和分歧的事。

  甭管长孙无忌多么独揽大权,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是个能臣,有关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关朝政庶务,至今李治都还能跟他学到些处事之道。

  因此,皇帝不能,也无意拿着这些朝政事与舅舅夺权,平白损耗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