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旁人对她的称呼也渐渐不闻宫正司‘姜典正’,而是太史局‘姜司历’——甚至过了今年,应该要升一级,有可能变成从六品太史丞,袁天罡已经在写奏表准备给徒弟申请升职了。
“只是……”听到陶姑姑表扬了她的工作进步后加了个只是,姜沃就开始头疼。
果然陶姑姑道:“只是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别看陶姑姑自己一世不成婚,
但对姜沃是很上心的:“掖庭女官多是一辈子不出宫不嫁人的,除非圣人皇后赐婚——一般人也没有那样的体面让圣人操心婚事。可你不同,两位仙师在圣人那里有好大的颜面,正可给你挑一个夫婿,那翊卫、校尉中多有青年才俊……”
原本陶姑姑只是暗示,这第一回 明着提出来,姜沃无奈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她笑眯眯道:“姑姑,师父们给我算过了,我不宜姻缘,尤其不能早嫁!”
听闻神仙算的这般,陶枳大受打击,半晌才道:“既如此就好生做官吧。”
好在她本人也是女官,有一份很忙碌充实的事业,并不是那种觉得孩子不嫁人一辈子就完了的迂腐。
对陶枳来说,甭管是做官还是嫁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过得好。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普世观点就是肉(嫁人)比菜(一辈子做女官)好,那陶姑姑就希望姜沃去吃肉吃饱。
但要是孩子吃肉过敏,吃菜也行,反正饱了才是最终目的。
只要姜沃过得好。
于是陶枳受了一回打击后,在姜沃的婚事上,也就暂且躺平了。
倒是媚娘过来送姜沃生辰礼的时候,陶枳看着她又心焦起来:沃儿也罢了,顶多跟自己一样,一世在宫中为官,总是衣食不愁还受人敬奉。
可媚娘这孩子咋办啊!这花容月貌的,一直无宠更不会有子,难道将来圣人成仙去了,她就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陶枳深知许多宫闱内幕,知道那先帝嫔妃‘静修’的皇家感业寺,并不是清净礼佛地,里头的姑子们都是有背景的,作威作福勒掯钱财都是小事,还有些黑心的以戏弄这些前妃嫔们为乐,专爱折磨这些曾经的‘天子嫔御’,行事很下作。
因此很替媚娘着急,这样乖巧可爱毫无心机的孩子落在那种地方,岂不叫那群尼姑们嚼吧嚼吧连骨头都吃了?
媚娘送来的是一身亲手做的贴身衣裳。
“可惜妹妹一直要穿太史局官服,否则我得了两匹好缎子,很可以做一条漂亮的间色裙给她。”
宫中嫔妃流行的间色裙,是将两种颜色的绸缎裁剪成长条,再间色拼接起来,显得身形修长。
间色裙最要紧的就是配色。
媚娘的配色就很出挑,带着碰撞感和亮眼的美感。此时她身上就穿着一条,烟雨蒙蒙春色一般的柔嫩绿色,碰撞的偏是清亮带着流动感的橙红色缎子,丝毫没有红绿配的俗气,在这暗沉阴冷的冬日里,像是一株破冰而出的凌霄花。
陶枳一见就更扎心了: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慧巧心思,怎么偏就没那一点运气呢。
距离媚娘上一回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圣人眼前,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二凤皇帝跟世家关于《氏族志》的拉扯也落下了帷幕——毫无疑问以二凤皇帝的大获全胜告终。他不但把老李家排在了崔卢等世家前头,还把长孙家(老婆家)窦氏(亲娘家)等都排在了那些世家前头。
让陶枳来看:皇帝的气儿应该很顺啦。
倒是那些世家们气鼓鼓了三年多,至今还在拉圈子排斥这些新世家。
既然皇帝气儿顺,按说更不会再为此迁怒后宫一个小才人。而这三年里,圣人也已经陆续召幸了两三个才人,当然最得宠的还是徐婕妤,据说皇上有意明年升她为二品充容。
陶枳怎么能不替媚娘着急。
她消息灵通,知道新出头的才人,都是由后宫诸如韦贵妃、杨妃等人举荐的。
于是陶枳也想替媚娘寻一位举荐者。
后宫有一位宋修容与陶枳关系很好,宋修容跟皇帝年龄差不了两岁,今年刚好四十岁,她自己早就放弃得宠了,膝下又有个公主,非常满足。
只是近来看同事们都提携推荐小新人们,宋修容不免有些动心:她的女儿虽是公主,但圣人二十一个女儿哩,公主多了便也不稀奇了。
且公主过完年就十四岁了,接下来几年正是婚配的关键年龄。宋修容就也想提携个新人,若是得宠的话,可以帮自家说说话,不得宠也没妨碍。
最近正在瞄人呢。
因问到陶枳这里,陶枳就试着给她提起媚娘,宋修容一口拒绝了:“哦,我还记得那武才人呢,这可不成,她的出身不讨圣人喜欢也就罢了,但都在圣人跟前露过脸了,还是无用,那便是不能了。”
宋修容跟了皇帝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女子的出身是其次——宫里吴王的生母杨妃还是隋炀帝的女儿呢,圣人照样很宠爱他们母子俩。可见出身是一回事,合不合皇帝眼缘是最要紧的。
武才人既然已经想过法子在圣人跟前留下了名姓,却一直未得出头,那宋修容觉得,就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陶枳还欲再说两句好话,就听宋修容叹道:“你看上的姑娘必然是好的。只是你久在宫中难道不明白?再好的人,也要看圣人中意与否。圣人不中意,再好都百搭——我看我自己还比韦贵妃强呢,又有何用?”
两人关系实在是好,宋修容这种幽怨话都说出来了。
但正因如此,陶枳便也无话可说了。
宋修容说的是大实话。
官员们还有系统的考评标准,分个上中下等,然而后宫嫔御只有一个标准:皇帝的喜好。
就像媚娘是个再好的大橘子,但皇帝是只猫,只爱吃鱼讨厌橘子味,那就白搭。
宋修容拉着陶枳:“另外选一个低位嫔妃荐给我嘛!要选那文绉绉的,跟徐婕妤似的,对了,你那武才人听说是在圣人跟前打马球了?唉,她想必也是打听了从前圣人的喜好,却不知皇后娘娘去后,这几年圣人只喜欢文静秀弱的姑娘,她算是没出头的日子啦……”
听得陶枳更心塞了,只能按照宋修容的要求,提起一个小白花小鸽子似娇弱的才人。
*
“好孩子,坐一会儿再走,有刚烤出来的牛乳酥饼。”陶枳拉着媚娘坐下。
媚娘笑应着坐下来——她入宫快要四年了,在北漪园受到的冷言嘲讽越多,越体会得到宫正司上下待她的好。
于是她又拿出给陶枳做的衣裳,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做的里衣,所有针脚都很细致的藏了起来。
陶枳更觉心疼。
她想了想,对媚娘透漏了个消息:“年后二月,圣人要往九成宫去,这一去只怕要呆大半年。那里人口和规矩都少些,到时你可多在圣人跟前表现一二。”
媚娘一怔:“去九成宫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有我的份?”
*
与此同时,姜沃在太史局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晋王客客气气道:“姜司历,明年二月,父皇要带我们兄弟姊妹们往九成宫去。”
他眉目低垂,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到时,我有件私事相扰,请姜司历帮一个忙。”
姜沃奇道:“晋王直说就是。”!
第20章 晋王
九成宫是个好地方。
据闻青山绿水,风景明秀。最难得是地势高,比起太极宫地势低洼,夏日闷热,九成宫的居住适宜度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只是皇帝出门御驾浩荡,总不能就去住几天就回——那路上时间都比呆在行宫时间长。因此皇帝并非每年都去九成宫,而一旦决定了要去,总要待大半年,从春天一直待到深秋再回。
半个朝廷也会随着迁徙过去。
圣驾来年要去九成宫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六局都在紧锣密鼓的提前准备着。
皇帝出行劳师动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被劳动的师。
起码媚娘就觉得自己没机会。
昨晚王才人已经就此事嘲讽过她了,并且炫耀了下自己可以去九成宫——别看王才人在媚娘跟前三年如一日的炸毛豪猪似的,但在她的后宫娘娘们跟前,则是一只含羞带怯小白兔。
其羞答答表现被韦贵妃相中,收做了替补,有韦贵妃作保,这次去九成宫,便有王才人的一席之地。
对此媚娘还是挺高兴的:不见王才人也挺好的。
谁知陶姑姑说,她也能去九成宫。
经过陶枳解释,媚娘才明白:原来后宫里好几位娘娘手里都捏着看好的想要举荐的掖庭才人,这回去九成宫,都想让自己的人去,不让对方的人去。最后明里暗里彼此较劲累了,韦贵妃也着实烦了,直接摊牌:所有才人都去行了吧,别彼此扯后腿了。
媚娘谢过陶姑姑特意告知这个消息,然内心波动不大。
*
太史局。
太史局的正堂纵深宽阔,几位当值的官员都坐在各自桌前,彼此之间由大扇的屏风相隔,正堂内被隔成一个个半开放式的小屋。
这样的布置,有一定私密性却又不至于秘密的像是在‘闭门密谈’。正适合太史局的官员们与人交谈:年节下,多得是各王府的长史来讨奉神致斋祭祀的吉日,并勋贵人家来请算婚嫁、请佛、立象、开宅等吉期。
属于隐私而非秘密级别的交流,这样的布置正好。
姜沃总结了下工作:太史局相当于天文台气象局,兼任唯一朝廷认证玄学部门。
姜沃请晋王坐下说话。
她初次见晋王时,晋王才十一岁,虽说举止有度,但依旧还带着孩童的稚气。
如今却是比姜沃还高一些的少年郎了。
“王爷请说。”姜沃的语气很沉静,已是熟惯于应对这些王孙公子。
这两年,袁李两位师父常常神隐起来,并不怎么露面,将他们的日常工作大半交给了姜沃。尤其是现在朝廷上有些乱!
储君之位又可称为国本,如今,国本有些不稳当了。
太子患了足疾不良于行以来,逐渐性情乖张行事暴戾,朝臣们渐次上谏弹劾太子‘亲小远贤、奢靡湎色’,圣人也当着众人露出过几次对太子的不满——与此相较的,圣人对同为嫡子的魏王李泰恩宠日隆,不但儿子到了年纪也不舍得让他去封地,甚至还逾越亲王的礼制给李泰在京中赏了大宅。
这年关底下,圣人还亲自出宫去魏王的大宅玩去了!
这世上的事儿就怕比较,若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甭管圣人是喜欢了夸赞两句,恼了训斥两句都不碍事的,毕竟是父子而不是影子,孩子做事总有做不到父亲心里去的。
偏生还有魏王李泰,皇帝夸一个斥一个,就对比出效果了。
太子惨变对照组。
总之,朝上如今的氛围很紧绷,很不对味。虽还没有人敢明着提出改立太子,但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像是一颗开始松动的牙齿,逐渐摇晃了起来。
夺嫡之事简直摆到明面上来后,如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玄学宗师,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省的总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天象有无变动,东面有无异兆。
尤其是袁天罡,还号称相人最准。去年过年,魏王李泰给袁天罡送了一份重礼,还道一向敬重袁仙师,想在风水上讨教一二。
必然是想将袁天罡拉到自己这边,请袁仙师私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帝王相。
好在袁天罡这些年来一直以自己年老眼神不好推脱了很多人。也好在,李泰并不敢明目张胆提出这个要求。
去年这份礼一到,过完年,袁天罡就毫不含糊的瞎了,如今走路都开始摸索着走了。
姜沃也就更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太史局的工作。
女子身份的不便之处,倒是变成了优点。姜沃就住在宫里掖庭,魏王送礼都没处送去,也就只好暂罢。
袁李松口气:不然亲传弟子被魏王忽悠的上了船,那他们也是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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