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朕已然下诏,厚赏此番随行爱州的司农寺‘育种计史’和田农的家眷。”
皇帝伸手轻轻拨了拨垂头的稻穗:“到时候,他们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他抬头笑道:“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媚娘莞尔:“好。”
*
待尚药局的御奉亲来送药,姜沃就告退,让皇帝服药安歇。
门口的宫女将她引到后殿去。
安安正在后殿写字。
见了她笑道:“姨母!”
然后先好好搁下笔,免得墨点落在纸上。然后才跳下椅子奔过来。
姜沃正好弯腰,将她接在怀里。
“等安安晚上回家,姨母送你一盏灯。”
两人正说话,就见媚娘进门,笑道:“什么灯?”
姜沃回首:“也有姐姐的。”
然后放下安安,递上嘉禾的信。
见媚娘坐下来看信,安安就来到母后身边,依偎在她膝旁。而媚娘也就一手拿着信,一手揽着女儿。
媚娘看文字向来很快,她读完后,很自然递给姜沃,笑道:“还记得你问我给她起什么名字的旧事吗?”
姜沃颔首。
嘉禾。
媚娘是从掖庭的风雨中,捡到这个孩子,取名嘉禾。
姜沃接过信看完——嘉禾此时正在跟着司农寺的育种计史,学农事。
正如其名。
“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
五月二十五日黄昏。
姜沃封好要送往长安给王神玉的信。
这是一封极厚的信,以至于姜沃换了一枚最大的信封才能装下。
里面详细整理了她与裴行俭定下‘资考制’的最终细则条款——
便于王神玉面对长安城里各路人马的狂轰乱炸的询问。
之后,姜沃便去向王老尚书请假。
明日是安安的生辰。
王老尚书准了假,笑道:“你都几个休沐未休了?端午也未歇着吧。等下月彻底定下此事,贴出公文发了邸报,你与小裴便轮着歇一歇去。”
*
夏日黄昏。
姜沃踏着一地碎金似的夕阳,回到了洛阳城姜宅。
说来……姜沃觉得跟从前的魏王李泰,还是很有几分缘分的。
她在京城中的侍郎宅,就是先帝赐给李泰的宅子改造的,在洛阳城这座姜宅,也是如此。
不过,姜沃自从见了皇帝连‘无官职’的舅舅都要卷起来后,深深怀疑,皇帝将这座改造过的‘前魏王宅’赐给她,说不定只是因为这座宅子离皇城最近,方便她省去路上的时间,更好的加班。
尤其是,近来皇帝也赐了裴行俭一座洛阳宅,让两人成为邻居后,姜沃觉得自己的猜想更靠谱了。
绝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姜沃领着安安的手,一路穿过廊下。
院中种着高大的梧桐,与丛丛修竹,掩去大半暑热。
走至屋门口,就正好遇到崔朝出来,笑问道:“今日天儿热,吃槐叶冷淘如何?”
槐叶冷淘,是竹叶般淡绿色的冷面,盛在白瓷碗中,顿生清凉之意。
面上还码着新鲜的烫过的青菜与现炒的肉酱。
*
安安吃过面后,姜沃如往日般,带着她按部就班读书讲史。
直至睡前。
姜沃替她吹灭屋里所有的灯烛,唯独在桌上留了一盏椰子灯。
之后坐在安安床前:“今晚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烛光从镂雕的椰子壳中,透出柔和的光芒。
柔和笼罩着两人。
安安却没有要听故事,小手从夏日薄薄的锦被中伸出来,抓住姜沃的衣袖,眼中都是期待:“姨母,明日我就有名字了是吗?”
姜沃笑道:“是。”
皇帝的选择困难症一直犯到如今。
明儿就是安安的生辰,他还未最终下定决心。
今日姜沃还特意去了趟贞观殿,得了媚娘一句‘今夜必要陛下做决断’的保证才走了。
果然,安安听了这句话,就欢欢喜喜闭上眼睛:“那我等明天醒来。”
姜沃边替她放下帷帐边道:“好,明儿一早,姨母就带你进宫。”
走出安安的屋子前。
姜沃回首。
见桌上椰子灯一团烛光,照亮小片近处黑暗。
姜沃不由想起了,她上过的一道奏疏——
朝臣们之前群情激愤,都觉得吏部一刀切,从此后所有候选官都得‘资考’,尤其是以后可能还要守选数年才能考试授官,也太过分,太死板了。
不少朝臣角度刁钻提出了一个问题:若是军情紧急、或是天灾人祸,急需上任的官员该如何?又或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难道也必须死板的等数年才能授官?
最终,姜沃上了一道奏疏。
她依旧翻出了贞观年间旧例:皇帝看好的候选官,可以不经过吏部,‘赤牒’直接授官,无需考试,无需守选。
请圣人从先帝旧例。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职。
圣人准此奏——
王老尚书闻此事终于松口气,觉得她终是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没有坚持一刀切到底。
而朝臣们的反对声浪也顿时小了。既然有特例,每个人就不免幻想下自己能成为特例。
尤其是自觉出身高或是军功显著的勋贵,都觉得,将来求一求皇帝,说不得就能得这个恩典呢。
同时他们也觉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过他们的抗议,皇帝与吏部上下(尤其是那位没有家族后代的姜侍郎)终究没有能够彻底推行‘考官’,到底留下了一道口子。
是一道口子。
但只有姜沃心里知道,她这道口子,却是为将来能够启用女官们留的。
特殊情况,特殊人才,直接由皇帝赤牒授官!
待到了武皇一朝,谁是特殊情况,特殊人才?
姜沃心中很清楚,在教育不能公平之前,让女子通过考试来与男子竞争官位,本就不公平。
赤牒授官便是她留下的后手。
将来她的君王,想要任用女官时,便可用这道两朝旧例行事,直接授官。
甚至这道旧例,本就是朝臣们自己抗议统考,努力争取来的,不是吗?
*
一个人终其一生,能留下什么呢?
姜沃走出屋子。
她至少要留下一盏灯。
**
贞观殿。
媚娘见皇帝依旧在案前纠结,不由走过来道:“陛下,最后就剩下这几个字,都很好。”
“明儿一早,安安可是要进宫来要名字的。”
皇帝手里拿了只新的未蘸墨的笔,雪白的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看上去依旧在纠结。
媚娘无奈了。
她走过来指着皇帝写在最上面的字道:“这个‘曜’字,陛下不是很喜欢吗?”
顿了顿又道:“汉时《释名·释天》中解此字:曜,耀也,光明照耀也。这个字,我也很喜欢。”
媚娘觉得这个曜字就很好。
皇帝点头:“是,《桧风》有云,日出有曜,是好兆头。”
“但……”
媚娘一听皇帝的‘但’就头疼,这些日子皇帝‘但’掉了好多吉利字。
此时媚娘就直接道:“陛下只自己举棋不定,也不与我说,这个‘曜’字哪里不好。”
到了这最后一夜,皇帝也就说了:“并非不好,而是此字有点重。安安是早产的公主,朕有些害怕她压不住这个字。而且……”
皇帝抿了抿唇:“朕儿时曾听父皇提过,平阳昭姑姑,名字里就带着一个‘耀’字。虽非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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