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沃对着媚娘有话就直接问了:“太子怎么会忽然上这样一道奏疏?”
媚娘眉宇间神色淡淡:“我已经先召弘儿问过了。”
太子回禀的话与奏疏上差不多:父皇当年曾免过一年国除,开恩让血脉疏远的宗亲都留在了宗谱上。今岁国库丰盈,且难得四海清平无战事,又有祥瑞现世。何不再次施恩于宗亲?
媚娘沉声道:“我看的出,弘儿的话发自内心。”并不是格外要跟她这个母后对着干。
但正因如此,媚娘才觉得有些失望——
“永徽二年是什么情形?陛下初登基为新君,长孙太尉权倾朝野,陛下处境艰难,这才欲施恩宗亲,以宗室抗衡太尉。”也是皇帝当时还要继续绵延仁厚的形象。
可太子现在并不需要。
对帝王来说,会称赞喜爱孩子的‘仁孝宽厚’,但若是选继承人的话,还是愿意生子如狼,而不是如羊的!
做帝王可以仁厚,但仁厚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爱民。
帝王自身,还是得有手腕镇得住朝廷才行。而不是真把仁慈宽厚变成了圭臬奉行。
见媚娘有些心绪烦躁,姜沃就推开窗子。
正月里刚下过雪,窗外积雪皑皑,大明宫如同一座琉璃水晶宫一般美轮美奂。
清冽寒气入内,果然令人精神一振。
姜沃转头道:“姐姐,虽说太子上此谏表是真心悯国除宗亲,无朝廷俸禄可食。但……”
“是谁提醒他永徽二年旧事的呢?”当年李弘还未出生。
“又是为了什么,才提醒太子行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媚娘显然也早已想过。
姜沃就见媚娘唇角微弯,然笑意却比外头冰雪还要冷。
“是谁还待细察,但为何提醒弘儿此事,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替太子拉拢宗亲罢了!”
媚娘和姜沃对视,同时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说来,当年媚娘是跟皇帝站在一边,笼络宗亲为了抗衡长孙无忌。而现在,东宫有人替太子拉拢宗亲,却是为了抗衡她这个代掌政事的皇后了。
十多年过去,人世变幻。
当年媚娘是想不到,许多年后,会有人把她视作‘长孙太尉’,而且故技重施来对付她。
世事有时候真是有趣到有些讽刺意味了。
姜沃也想到了此处,然后发散思维:唔,若媚娘是长孙无忌,自己……岂不是褚遂良?
也是,在东宫属臣眼里,自己可不就像是当年褚遂良?哪怕犯了错(玩忽职守),皇后也不肯按律罚,只象征性罚了点俸禄,还又屡屡赏赐十倍有余补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权力的轮回文学啊……
姜沃收起了感慨和发散思维,问媚娘道:“姐姐要再查处一批东宫属臣吗?”
她虽是疑问句,却也猜到了媚娘的回答。
果然,媚娘摇头——
东宫臣子可以裁撤掉一批又一批,但欲望是裁不掉的。所以才说朝堂如海,永远不会停歇。那是因为人的权欲,永不可能消失。
东宫属臣都要指望太子而得权,像王神玉这种永远是异类和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只要入了东宫,就会盼着太子掌政,他们会为自己的利益去推动事情的发展。
所以,根子还是在……太子本人身上。
他不应该被这些人引着走。
姜沃想了片刻:“姐姐,这件事来的刁钻,不如让陛下来处置。”毕竟涉及宗亲,太子提出施恩,若是皇后一下子打回去,倒显得皇后故意苛待李唐宗室一般。
姜沃忽然想起了永徽年间,她在朝上吃瓜看热闹,皇帝忽然点了她的名,示意她‘姜卿别躺了,起来干点活。’
而现在,换了她想跟皇帝道:陛下别躺了,起来干点活。毕竟儿子和宗室都是陛下自家的。
*
皇帝听了此事,心内的失望与媚娘一般,只是强压着没有露出来。
他很快道:“事关宗室,朕来吧。”然后又沉默半晌:“希望这次弘儿能看明白。”
麟德元年正月,皇帝朱批,未准太子‘请免国除’之奏。
不过皇帝也未彻底拂掉东宫的面子,而是依照东宫所言,以‘祥瑞’之名遍赏了宗亲,诸王各赏五百彩缎。
只是有两人例外——
皇帝欲教导东宫,就有两位藩王遭殃,被拎出来当典型。
皇帝特意没有赏赐一向有贪墨之罪的滕王和蒋王。
其实若只不赏也罢了,然皇帝心情不好,黑莲花属性再次发作:他不但不赏滕王蒋王彩缎,反倒赏了人家两车麻绳,道这两位自己会贪财,不需赏赐财物,只赏麻绳供他们穿铜钱就是了。*
朝臣们:……
姜沃心道:这要是换个心态脆弱的藩王,见皇帝赏了绳子,还不得吓得上吊啊。
不过蒋王她不了解,滕王李元婴一向是心理素质过硬,没准真会拿着这绳子穿钱,然后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皇帝教子还不止此一事。
正好年前,大理寺曾呈上一案,魏州刺史郇公孝有违国法,论罪当赐死。
而陇西王李傅义,闻此事特意来皇帝跟前求情。只道这位魏州刺史祖上于开国有功,朝廷应念旧恩。且他并无兄弟,若是因罪赐死,岂不是让他家绝嗣?请皇帝法外开恩,特赦其死罪。
这位陇西王李傅义是高祖李渊的侄子,武德年间就封了王,算是宗亲中很有资历的,从辈分上来算也是皇帝的叔王。
故而觉得自己有脸面求这份情。
然而姜沃在朝上听陇西王求情,心中默默给他点了个蜡:您老人家这是直接撞枪口啊。
果然,皇帝直接道:“岂有为一人屈改国法的?一地刺史罔顾律法,戕害百姓。此等罪名莫说是臣子,哪怕是皇太子,也罪在不赦!他家一脉绝嗣又如何?”*
皇帝不但依旧下旨赐死魏州刺史,还转过头来,就命大理寺和宗正寺把陇西王查了查。
结果发现这位也多有贪墨不法,甚至就在京城内还敢仗身份不遵法度,皇帝立时就恼了,正月都没出就把这位陇西王的邑户削的干干净净。
并以此遍警宗亲,勿违国法。
可以说,皇帝这个正月不太痛快,宗亲们也跟着提心吊胆。
*
就在皇帝言传身教过一番,准备寻一日与太子好生谈一谈此事前,朝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且说皇帝警示宗亲这番举动,还不知太子触动如何,但对另一位皇子的触动倒是很大!
那便是废太子李忠。
皇帝的庶长子李忠被废太子后,改封梁王,很快就被皇帝谴出京城往梁州去了。
对京中朝臣们(甚至是对皇帝这个父亲来说),梁王的存在感,已经淡到几乎不存在了。
皇帝偶然想起李忠,还都是为了现太子李弘发愁:就是因为有这么个当过太子的庶长子存在,以至于他不能对现在的东宫流露出什么不满,以免让朝臣们怀疑弘儿的太子位置不稳。
京城中人忘记了李忠,但李忠自己不这么觉得。
这位皇子前半生都由不得自己,被立被废折腾了一圈后,心理难免出了点问题,总觉得自己是旁人眼中钉肉中刺,担忧惊惧有人要害他,常打听京中诸事。
这两年病情越发严重,甚至会穿着妇人衣裳躲起来,只道是为了躲避杀他的刺客。[1]
此番打听到京中父皇在整饬宗亲,还金口玉言道‘若有违国法,哪怕是皇太子也不可赦’等语,更是惊慌失措,私下行起了巫术占卜等忌讳事。
梁王此举,将本来没病的梁王府长史险些吓死:您平时神神叨叨穿穿女装也就罢了,怎么能干跟‘巫术占卜’有关的事儿呢?当年朝中闹得死伤一片的房遗爱谋反案,您都忘了啊?
于是长史为了自保,上奏于京,禀明梁王种种怪异之举。
帝大怒,下旨废梁王为庶人。
太子为庶长兄求情,帝不准,令太子勿复此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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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春寒料峭。
这日姜沃从宫中回到姜宅,忽然就挨个屋舍看了起来,然后与崔朝道:“寻两个妥帖的匠人,重新收拾出两间住人的屋子来吧。”家中人少,许多屋舍都被她当作仓库来用了。
崔朝点头应下,然后问道:“怎么?有客人要来常住?”
姜沃摇头:“是我要收养一个女孩子。”
崔朝:?
姜沃看着选好的两间屋子,想起今日紫宸殿中,媚娘与她说起的话——
自正月里太子上‘停国除’奏疏起,媚娘就一直在查到底是谁(们)引着太子行此事。
结果这件事还未查清,倒是意外查到了另一事。
太子中舍人上官仪曾对太子感慨了一句: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若朝上只有圣人临朝决断,先梁王何至于惊惧担忧自身安危至疯癫?实是可悲可叹。
姜沃听完媚娘的转述,望着媚娘冷如霜雪的神情,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嗯,上官仪,真有你的。
于是今日回府,她就着手开始收拾屋子了。
姜沃听闻上官仪去岁刚添了个小孙女,想必就是婉儿。唉,孩子那么小,没入掖庭只怕要吃许多苦。
第149章 选太子太师
麟德元年,夏日炎炎。
大慈恩寺中香烛之气缭绕若烟云,其内众僧法事与哀哭之声,传出甚远。
贞观二十二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请建‘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为祈冥福,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至今十余年过去,大慈恩寺办过许多场祭奠追思法事。
然而这一次祭奠法事,却是玄奘法师自己的。
*
麟德元年初夏,玄奘法师圆寂于寺内。
据其弟子所言,玄奘法师去的安详,是以《长阿含经》中所记的‘吉祥卧’睡姿而去。
终年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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