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香蕉人是指有的人长了炎黄子孙的脸,但全然没有华夏之心。这种人,姜沃并不以之为同胞。正如此时上书反对‘皇后亦行封禅祭礼’的命妇,虽都是女身,姜沃也从不以她们为袍泽。
媚娘倒是也没恼,只是对姜沃感慨道:“我见到这几封奏疏,便想起从前你与我说起一番道理。”
世上会有背叛自身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1]
媚娘摇头道:“这句话反过来也是对的,或许整个阶级不会背叛自身的利益,但总有背叛这个阶级的人。”
姜沃颔首。
时已十月,天气已经冷了下来。
因媚娘与姜沃说的话要紧,就一如既往开着窗户。
此时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看着庭院中冬日里愈见苍翠的松柏。
因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旧事,媚娘的神色也冷如外头的天寒:“我今日给你看这些,也是想与你提醒另外一事——我知你一贯格外爱护掖庭出身的女官,甚至好心将城建署内的数十道秘方也各自分与她们,正是为了她们坐的稳官位。”
“可你要当心,勿要让人捧你的碗吃饭,转头再偷了你的碗,甚至砸了你的锅。”媚娘是在提醒姜沃,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女官不少都是有父兄家人的。
姜沃听了这话不由转头而笑:“姐姐,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媚娘闻言也转头望着她:“你说。”
姜沃笑道:“我在姐姐心里,怎么总是这么‘无私奉献’‘善良尤甚’?”她甚至开了句玩笑:“我若将辛辛苦苦研配出的方子只随意送人而不加以监管——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从莲台上下来,换我坐上去?”
媚娘掌不住笑了,但是又立刻抬手拧了姜沃的腮一把:“别说这些轻慢神佛的话!你便不是佛门子弟,也要‘子不语神佛’才是。”
姜沃再不反驳也再不玩笑,乖乖应下。
亲人之间就是如此——前世父母与妹妹想必也知神佛不能救她的命,但却为她跪了不知多少寺庙,点了多少香烛,请了多少平安符。
也正如方才媚娘,很正色阻止她哪怕一点口舌上的玩笑。生恐若世上真有神灵听了这玩笑话去,恼了姜沃,令她折福折寿。
*
在姜沃对着外面的树认真保证,以后绝对‘积攒功德’再不乱说话后,才与媚娘细说起了城建署的管制。
“虽说城建署隶属官署,但其秘方格外要紧。因而我与英国公商议过后,是按照军中机密来定条律的。”
媚娘就见姜沃神色中,难得露出几分刀锋一样的锐色:“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漏泄于蕃国使者,罪加一等,连坐家人。”[2]
具体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姜沃也列了数十条具体规定。
姜沃又欣慰道:“尤其是狄怀英回来后,更是帮我将城建署的律法仔细修过了。”狄仁杰本就精通律法,从前又去律法大家长孙无忌处进修过半年。
回京这半年来,顺带手就把城建署的律法重修了一遍,修的铁桶似的——
细致到别说秘方出岔子了,连一推车的火山灰对不上账,都要按律处置:还分‘丢失’‘误算’‘自盗’等诸多情况,各有惩戒。
姜沃对媚娘笑问道:“姐姐忘记了?我可是教过安安读《韩非子》的:民知有罪之必诛,故民莫犯。”
姜沃教导安安都是这样,又怎么会只依赖于旁人的‘自觉’和同为女子的‘情分’。
她何尝不清楚,这世上哪里有、或者说是极为罕有非黑即白的圣人与恶人,人人都是灰色的,所以需要监管和律法。
何况,姜沃从来很珍惜自己的努力和劳动成果。
她为了系统中的本本指南,多少个日夜烧灯续昼忙于公务攒筹子,熬了多少的心血进去,她全都为自己记得。
这些知识,姜沃会取出来惠及天下,盼着见到一个更好的大唐。
但绝不会免费送于人去糟蹋。
听姜沃说了良久‘城建署律法’,媚娘才颔首:“那我也放心些了。”
诸事议完,姜沃就准备告辞,继续回尚书省卷起来。
刚转身,就被媚娘握住手臂:“去哪儿?先随我去佛堂,给诸神佛添过灯油,抹过今日事后再说旁的!”
姜沃认命,随媚娘去佛堂点佛灯敲木鱼,赎回自己今日损掉的功德。
第157章 亲友与全图鉴
“丹青,见信如晤。”
晨起馆驿内,姜沃将墨在手炉上略微烤了烤,才慢慢研墨,提笔与鸣珂写信。
“麟德二年十月壬子,圣驾起自长安城内,行向岱岳。文武百官从驾,仪仗绵延不绝,首尾不能相顾。可谓是弥互原野,填塞道路。”
“此般回望长安,锦绣成堆。”
“随行的藩国,东有新罗倭国等,西有波斯、乌长等国。算来足有数十藩国君长使臣前来朝会相随。诸国使臣形貌衣饰多有不同,鸿胪寺内俱有画像为载。待明年我回到长安,与我一路所见所作之画一并带给你。”
“可惜,东女国此番并未遣使前来。”
“文成亦在途中,届时随祭地祇……”
姜沃才刚写到这儿,就见垂挂在门上的棉帘微动,是安安穿着一身如火骑装飒然入内。身后还跟着六岁的周王李显。
“姨母!”两声一齐响起。
姜沃随手收起信函,然后望向窗外天色:“你们起的倒早,不困吗?”
此时外头还是有些黑沉沉的天呢。
*
圣驾离开长安已有五日,均是按照预定好的行程,白日行路黄昏停驻。
因恐白日行进途中会有各种突发情况(譬如天气不好,譬如二圣突发奇想要停车赏景)耽搁,未避免帝后错过了住宿,因此每日的行程都规划的颇为宽松。
每到一处,当地的馆驿和官宅衙门,自然早就腾了出来。
就算如此,帝后圣驾加上京中文武百官随行,各地的官舍住宅也实在不够。
二圣又早下过旨意,一路不得侵扰民户,甚至直接下旨,不受百姓‘自愿献屋献物’——毕竟若不做此限制,谁知那所谓的‘百姓仰慕圣恩主动献屋舍’究竟是自愿,还是各地官府逼迫的。
索性全都禁止。
既如此,官舍衙门并馆驿不够住时,只能由武将们就地发挥特长,按照行军的规格列营置幕,许多朝臣就要一路走一路体验露营生活了。
行程中,一应生活起居便尽量从简。
也只有帝后带着太子、安定公主与周王这皇室一家人,能单独住在当地最大的官衙之中。
朝臣们则全得体验新鲜的拼房生涯,一处大宅中,至少住着数位朝廷重臣——如姜沃这般,就住在离二圣最近的官舍中,能有一个独立一进小院的情况,已经等同于此次行程中的‘总统套房’了。
虽路上条件艰苦些,但姜沃瞧着无论是安安还是李显,都适应良好,明显是出门在外的新鲜感压过了种种不便。
每天都很欢实活泼。
安安还分外可惜道:“可惜令月和旦儿才三岁,父皇母后不令他们此番随行。”安安每每想起临行前与妹妹在紫宸宫中道别,令月拉着她的衣摆呜呜哭泣的样子,都难免一阵心疼低落。
李显倒是对于半年见不到弟妹无所谓,甚至带了点孩童特有的,终于被父母关注的窃喜:说来他生的也不巧,上头有皇太子兄长和因故少时养在宫外,故而帝后格外心疼的嫡长女,下头又有一对龙凤胎弟妹。
帝后本就是执掌天下之人,对太子都无暇每日亲自教养,见太子苗头不对都只得托付李勣大将军,何况是次子李显。
自幼弟幼妹出生后,这两年李显难免有被忽略的失落之感。
倒是此番离开京城,太子哥哥每日都有读不完的书见不完的朝臣,而姐姐则跟着长乐、晋阳姑母等公主王妃,每日温习随皇后祭祀地祇的典仪规制。
唯有李显多留在帝后眼前,承欢膝下,忽然就得到了父母很多关注。
此番他也是代帝后来传话的。
李显从姐姐身后站出来,背着手开始背诵帝后的话:“出门在外诸事不便,朝臣们所用均是当地官舍配给。不知姜卿崔卿今晨早膳如何?可够用否?”
姜沃见一身僧袍脑袋圆圆的小和尚站在自己跟前,认真学着帝后的大人话,憨态可掬。
她只得努力不笑做认真状听完,免得失去自己近来积攒的功德。
确实出门在外赶路,饮食很是不便。
唯有帝后能带两个御厨随行,专食供给。其余朝臣俱由当地官舍供应饮食——但还是那句话,这是头一回京中文武百官几乎全员出动。当地官舍哪怕竭尽全力安排了衣食住行,也只能是保证诸位官员吃饱,而不会吃好。
作为宰辅,姜沃起码能吃到荤素搭配的热乎饭。据说许多扎营的武将,根本不吃当地的供给餐,嫌弃送来的时候都冷了。
冬日的菜肴一旦冷掉结油自然是难以下咽。
于是武将们继续发挥特长做军中大锅饭吃,还有不少文臣去蹭饭。
等李显传达完帝后旨意,姜沃也不敷衍孩子,而是起身认真答道:“还请周王回去,代我谢过帝后关怀。”
然后才笑道“我这里有人做饭,安安和显儿要不要留在这里吃?”
官舍送来的早膳是四色甜咸面点和一瓦罐粥,此时就摆在外头桌上。好在这处小院中有炉灶,崔朝便自去做几道小菜用来配饭。
李显一听眼睛都亮了:“姨父在炒菜吗?我进门就闻到了,是干笋炒腊肉的味道!”
姜沃笑眯眯:“显儿好灵的鼻子。”
李显连连点头:“姨母,父皇的意思是,如果姨母这里吃的好,就让我端两道菜回去!”
姜沃:……
合着不是来雪中送炭?而是来雪上加霜的?
我这是何等命苦,摊上了这等周扒皮似的上司哟!
最终,安安和李显还是拎走了一个食盒——崔朝所做的菜肴全都分成了两份,大半分给了帝后处。
姜沃还特意指着其中一道茱萸炒兔肉丁,点明来源:“这兔子是英国公处送来的。”
李显转头眼巴巴望着崔朝:“姨父我不吃辣,再有兔子能不能给我做烤兔腿?或者是焖肉萝卜煲好不好?”
崔朝含笑应下。
姜沃无奈:吃拿卡要不说,竟然还点上菜啦?!一家子都是遗传的周扒皮是吧?
还是见安安戳了戳李显的额头道:“光想着兔腿,你昨日的字练过没有?”姜沃才心生欣慰:果然,还得是安安啊。
*
待姐弟俩离去后,姜沃和崔朝则对坐用饭。
白米粥一直温在火炉上,凝成了一层柔润的米油。米油之下的粥滚烫,姜沃边拿勺子慢慢搅动,边对着兔肉想起住在隔壁的英国公。
此番英国公府随驾封禅泰山的,正是大将军和长孙李敬业。其长子为梓州刺史,是直接去泰山下集合的京外朝臣,并不用随驾。
这兔子自然是路上也闲不住的李敬业打来的。英国公哪里有空——他这位太子太师,自然要坐镇太子处。
因此番目的地是泰山,姜沃不由道:“说来,大将军真算是泰山石了。”实在是镇在那里就令人安心。
这回皇后亲率命妇祭祀地祇之事,朝中有异议朝臣不少,但愣是没有出自东宫的属臣敢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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