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于是那日李泰穿着绛紫色大团花纱袍,头戴带有金附蝉的远游冠,坐在一侧,在姜沃眼里,总是忍不住将其幻视成一根顶着蒂,镶金嵌玉的茄子王。
还不是沉默的茄子,而是时不时要强行发声的茄子。
比如姜沃才翻着今年的天文历说一句:“癸酉日,太白顺行,岁星列于东……”
旁的官员都在等下文,魏王已经击掌:“好!算得好!果是精妙!”
姜沃:……6
其余官员:尬住了,我们该不该跟着喝彩?
好在姜沃已然跟师父们呆久了,再尴尬的场面,也依旧保持面容如常,如山上浮云缓缓飘走一样淡定。
魏王这一掺和,其余朝臣们倒是跟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以至于她迅速融入了集体。
就这样,姜沃上了几天贼累的班。
好容易忙完,到了休沐日,晨起姜沃就特意多躺了一会儿。谁料起床没多久,就接到了文成公主的名刺,想要亲来拜访。
姜沃就回了陶姑姑,在正堂布置下熏香、果碟、饮品等候公主。
*
文成公主身边如今服侍宫人颇多,皆是到九成宫后圣人赏的。
但她这回过来,就带了一个侍女,显然是打小跟她的,看着举止有些拘谨,格外小心,跟宫里熟谙宫规的宫女不太一样。
凡在宫正司内的女官和宫人,都出来排排站给公主见礼。
以至于落座的时候,文成公主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是想临走前与姜太史丞谈讲一二,却扰了宫正司。”
文成公主是个爽快的人,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令人猜测: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在离开大唐前,再与故土上谈得来的人说说话。
姜沃笑答:“好。”公主想说什么,她都会仔细聆听。
其实文成公主是待和亲的公主,后宫的限定期红人,此时无论去哪个宫都会受欢迎,有的是人想跟她谈话,关照于她,让皇帝看见她们的贤德。
但文成公主自知将要远行,一辈子不会再见这些人,最后这十天半月的,也就不愿再敷衍掩饰,让自己成为别人展示贤惠的舞台。
她以需苦学吐蕃语,无暇拜会为由,常日待在自己宫中,从不主动去见后宫嫔妃。
倒是今日,算得姜太史丞休沐,她便一早令侍女递了名刺,没带任何架子,悄悄走了来。
她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单纯地说说话。
好在经过最初的热闹(圣人赏赐嘉勉,后妃们立刻跟着赏赐赞扬)后,已然没什么人注意文成公主的去向了。在嫔妃们看来,这位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脉。
与其关注她,不如多想想怎么给即将出嫁的高阳公主准备贺礼。
虽说高阳公主不比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女儿那般受圣人疼爱,但也是庶出公主里出挑的,圣人颇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爱骑马男装的女儿,为高阳公主选的婚事也很不错,是心腹重臣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在后宫娘娘们看来,这门亲事才是要紧着应酬的呢。
*
姜沃请文成公主喝的并不是扶芳饮,而是姜桂饮,喝到口中热辣辣的。
姜桂饮很常见,不单是太医署常备,哪怕外面的饮子药店铺也常熬这一味饮子,专治湿寒腹胀。
她特意挑了姜桂饮,是觉得应当正和此时文成公主的脾胃。
初春时节,新鲜的菜蔬本就少,而膳房给公主送的菜肴,必然是力求丰盛,估计多是大鱼大肉。听闻公主又常日在屋内闭门不出,苦学吐蕃文字语言,运动不足,加之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喝点姜桂饮正合适。
果然文成公主坐下,慢慢喝了杯姜桂饮。
期间她与姜沃说了许多话——都不需要姜沃回答她,文成公主只是一径说下去,似乎来不及似的,絮絮不止地说下去。仿佛要在一日之内将她的过往来路,将她自己这整个人倾诉出去。
就像是一只即将断线飞走的风筝,若是有情感,也想让人看清它身上精美的纹路,记得它是一只怎么样,独一无二的风筝。
姜沃捧着杯子认真听着。
正如刘司正所说,文成公主确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只是刚刚沾到五服边上的亲眷,从身份上来说,勉强算是宗室女。
江夏王妃亲生的子女只有个儿子站住了,两个女儿都不幸早夭。王妃遗憾之余,就移情起来,很喜欢女孩子。
对家中几个庶女都不错,出手很大方。
但庶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王妃既然喜欢女孩,索性就将亲眷内的小姑娘们轮番接到王府来玩,看着机灵懂事的,就多照应些。
文成公主道:“王妃极大方,随手赏赐的金银与衣料,往往就能抵得过寻常门户一年的使费。”
江夏王是军伍中人,四处征战的大将,自然手头阔绰,在当地亦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所有的分支旁系都想更紧的攀附王妃,不但为了贴补家用,更是为了万一有事求到王府时,有点香火情好说话。
既然王妃喜欢小姑娘们相伴,这些旁系家族们,便都调理一二女儿,专门用来奉承王妃。
因此文成公主从小学会了,怎么在旁人家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却也不能太乖。若是王妃太喜欢,就难免会抢占了别人的资源,招人嫉妒口舌。
于是这些年来,文成公主将自己小心的维持在一个,不会被王妃遗忘,又不是太得王妃喜爱的位置上头。
所以那日徐慧去考较她,知不知道到了吐蕃如何行事,文成公主是颇有感慨的:她太懂了。旁人的长处或许在琴棋书画上,她的长处却是能读懂氛围,审时度势,会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儿。
怎么在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并尽力过好,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所以这回和亲,王妃选了公主?”姜沃适时递上一句话,让她能继续往下倾诉。
文成公主一笑:“或许吧,王妃或许看中了我的性情,也或许是,觉得有缘分。”
文成公主这个封号,是远在公主人选定下来之前就凿定的,因此——
眼前姑娘指着自己对姜沃道:“说来也巧,我的闺名便叫文成。”
李文成。
连江夏王妃也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可能文成这孩子打出生起就该有此命呢。
李文成说的很满足,最后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不会有人再记得——
“公主会名垂青史。”姜沃这句话说的很笃定。文成公主闻言有些呆住了。不由抬头去看对面人。
姜沃很坦然回望她。
你不是风筝,你是千秋万代被人记住的公主。
连你途径回首的日月山,都会成为传说,成为名胜之地。
你不会被人忘记,不但是此时人,更是万世人。
“听闻吐蕃王松赞干布为了迎娶公主,正在修建布达拉宫。”姜沃露出的是真正的神往。前世她心脏那样不好,从生到死二十年,是绝没有机会踏入高原藏地,看一看雪域之上布达拉宫的。
但这一世不同了。
她有机会看到未损毁,未重建的原版布达拉宫,一定要排除万难走出去看一看。
“雪域之上的宫殿一定很美,将来必往吐蕃去拜访公主。”
李文成这样长大的姑娘,最会读出人的言辞是客套还是真心。她入宫后,韦贵妃作为后宫位份最高者,当然会关切她,也是她推不掉的。
定了出发日期后,韦贵妃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安慰不舍夸赞话,甚至拭泪了几回,最后嘱咐她:“在宫里想要什么吃用的,就打发人赶紧告诉我。”
那语气也挺真实的,似乎觉得她这一去就凉了,想吃啥好的赶紧吃点吧。
是客气的不舍,也是真切的怜悯:天啊,去了那等荒蛮之地,吐蕃又是野心勃勃的番邦,一个娇滴滴小姑娘不知道能熬几年活头?
但眼前太史丞,却是真心实意预定了多年后,要去拜访她,是笃定着她会活下来,甚至会过得很好。
文成公主从来不是懦弱的姑娘,此时她眼底除了坚定,又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冀——姜太史丞会起卦见未来,总是不会错的。天山雪域,自有她一番新的天地。
“到时我必扫榻以待!”!
第25章 解围
九成宫,兽苑。
媚娘正眉头紧锁站在一处围栏前。
晨起,媚娘记得今日是姜沃的休沐,原要去宫正司的,谁知到了门外,正巧遇见文成公主带了个侍女进门。
媚娘想了想,便避开了。
后妃里头,想用关怀文成公主在圣人跟前刷贤惠分数的不在少数,但文成公主深居简出,不太肯见嫔妃。
除了奉圣旨替她置办嫁妆的韦贵妃,文成公主去亲谢了两回,其余娘娘们,哪怕是主动邀请,文成公主都婉拒了。
后宫中就此颇有微词,比如媚娘就听刘才人替阴妃娘娘不忿过:“不过是个外四路的宗室女,要和亲才封了公主,娘娘好心关怀,是可怜她无依无靠的,她却避着,不识好歹。将来孤零零去了番邦之地,若是过得不好,内廷里能为她说句话的人也没有。”
媚娘倒觉得文成公主挺聪明有骨气的:她这一去和亲吐蕃,所经历的荣辱悲欢,都绝不是后宫女子们几句唇舌能改变的。
正如她回答徐充容那句话,要是吐蕃再起歹意犯大唐国土,她作为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性命也难保。
既如此,何必把留在故国的最后光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社交上,还不如多探听些吐蕃的文化人情,多了解些高原水土来的实惠。
于是媚娘就避开了。
免得此时进去,文成公主把她也误认做刷分的嫔妃。
既不能去宫正司,媚娘想了想就往兽苑来。
她是特意去看五十九号猞猁的——就是她初次到兽苑骑马,坐在她马背上的那一只。
猞猁性子并不是亲人的,但这只却格外亲近媚娘,在媚娘身后坐了一回,竟就记住了她。后来媚娘有日闲闷,再逛到兽苑时,小猞猁依旧认得她,伸出爪子轻轻扒拉她的裙角,还拿毛茸茸的头去蹭媚娘的手。
媚娘被毛茸茸拱的心软。
兼之她素日无事,近来就常去兽苑看小猞猁。
这段时日,已经有不少猞猁被跟来九成宫的王孙公子们预定,放到了更宽大舒适的兽栏里,挂上了牌子不允许外人接触。
但五十九一直没被挑走。
它年纪小,体格还没有彻底长开,是一只弱小的猞猁,排名也很靠后。俱驯兽倌儿看来,五十九今年被贵人挑走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所以当时媚娘想试试带着猞猁骑马,兽苑的人才挑了五十九号给她玩一会。
毕竟那些能够讨好圣人和王爷勋贵们的精英猞猁,都会被更好也更严的饲养观察着,不会轻易给宫女和后妃们赏玩。
当然,不够精英的小五十九,过得日子也不如精英猞猁们。
已经被贵人们预定的猞猁,每日会有活物投喂,既保证充足的营养,也保持它们捕猎的野性。
但像小五十九这样的猞猁,就只能吃兽苑配的饲料和边角肉。
于是媚娘每回过来,都会自己拿钱,向膳房买一包鲜肉专门来喂五十九。
这是她的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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