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前世病榻之上,她曾看过许多《临终诗》,记得最清楚的当属唐寅所作之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她终究是这天地之间的异乡人。
曜初从未见过姨母落泪,遑论泪落如雨。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惊怔住了,半晌才有点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帕子,抬手想去替姨母擦拭眼泪。
姜沃是倏尔动绪落泪,很快止住。
她接过曜初手里帕子时,
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声音柔和的宛如天边一朵蓬松的云:“安安问出这句话,姨母忽然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她望着眼前的大唐公主:“曜初,长大了。”
若还是过去的孩子,姜沃是不会在她面前落泪的。
曜初闻言认真点头:“姨母,我长大了。若姨母再有烦难事,要告诉我。”
姜沃含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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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是从曜初处听闻媚娘与太子的对话。
李勣大将军则是时隔几日后,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太子并未把这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请教,还是说起【双束碑】时,太子才随口提及。
李勣闻言,不由注目太子。
他很想从太子身上,找到先帝的影子,亦或是找到当今的影子。
李勣已然教导太子一年,以他为官数十载的阅历,自然看得出:太子自有其长处,那便是仁孝端和、克己复礼。
如果他是一个世家出身的臣子,有这样的君王,他一定会松口气,就像……曾经晋王被先帝立为太子后,许多朝臣们都欢喜鼓舞。
毕竟当年晋王脾性出了名的柔和仁善,他们都以为晋王登基后,绝不会干出先帝那样强行重修《氏族志》,以武力镇压,屡屡打世家脸的行为。
当今登基后,倒是真没重修《氏族志》,直接改《姓氏录》了,削起世家来,照样是刀刀见血。
李勣至今想起《姓氏录》还不禁一笑,原来陛下爱改名的性子,从那时就有了苗头。
在李勣眼里,当今是个外柔内刚,不,是内‘独断明厉’的性情。
皇帝登基以来,朝堂之上从官名到官制改了许多,用他自己的话说‘朝代更迭,制典自该世代沿革。’
而最能体现皇帝性情的……李勣想起了这次封禅事。
此番封禅泰山,最终定下的规制,与旧典古籍中不同者多的简直数不过来。
于是在钦定礼仪的过程中,世家名门们曾经联合上谏了一回道:“遍搜载籍,未有古例。若依此而行,只怕后世非议。”
而皇帝直接回了一句:“自我作古,不可乎?”[1]
一众扒拉着典籍劝谏的世家、儒生均无话可说——皇帝摆明车马要自己瞎改,都不怕史册记载他不遵礼了,那他们还劝什么?
*
从太子处出来,李勣望着不远处的泰山。
忽然想起了先帝。
先帝临终前,叮嘱他们‘太子仁孝,公辈善辅之。’
只盼如今东宫的仁善守礼,也像陛下一样,只是少年人没有经历波折前的一个阶段。
“大将军。”
李勣闻声转身。
他身上官职爵位实在太多,朝臣们见了他各有尊称。
但随着皇帝唤大将军的,就那么几个人。
李勣回头,就见一身鹤氅的姜沃:“大将军,二圣有旨后日启程归京。”
他收回思绪,颔首回应:“好。”
听闻圣驾要离开,李勣于这一日,再次攀了一回泰山——毕竟,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二,这应当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至泰山。
登至一处孤崖,李勣临石望日,久立不语。
*
去岁麟德二年春日,卢国公程知节病逝。
先帝年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至今尚在人世者——
唯有他一人矣。
第162章 新的起点
乾封元年正月,圣驾启程归于长安。
途径齐州时,因遇风雪,就暂缓两日行程。
大雪将人封在屋中,姜沃也难得清闲。
因想起一事,她索性翻出了针线匣子,开始在一枚素色荷包上绣纹样。
崔朝进门的时候,看到姜沃竟然在对着外头雪光绣花,整个人一怔,甚至退了出去,重新进了一次门。
说来,家中一直有针线匣子倒是没错。
但那是因为姜沃伏案写字最多,对各种衣裳的袖子要求就很高。每回做成了新衣裳,都会取过针线,按照她自己的写字习惯重新固定一下袖子,再请人细改。
然其余女红事,崔朝是真没见她做过,主要是不会。
毕竟她少时一直在生病,没有学女红,而病好后直接到了官场之上,更无暇去学了。
他轻轻走过去,还未及发问,就见姜沃叹气,搁下了手中还挂着线的荷包。
“太难了,放弃了。”
姜沃原是想趁着空闲,给媚娘做点什么。
她生辰的时候,媚娘可是亲手煮了长寿面。
之所以想起绣荷包,是为了想绣一个有意义的图案——
这一年是特殊的一年,而且是世间只有她明白的特殊。
乾封元年,若是按照公元纪年法,正是公元666年。而姜沃的系统用户号,正好是66688。
对她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数字了,她就想绣一个给媚娘。
她原本觉得,虽然她没学过绣花,但不过是绣‘666’能有多难。
然而现实教育了她,真的很难。
崔朝见她把针线放在榻上就去了书桌前,就替她把针仔细收起来,免得一转身找不见了扎到人。然后来至桌前,看她提笔画花样。
姜沃决定:既然自己绣的不好,就亲手画底稿吧。
她很快画了几张不同的‘666’的纹样,周围还配了道家常用的葫芦祥瑞图案。
崔朝在旁看着这未见过的,似乎是三根卷草纹的花样,问道:“这是?”
姜沃笑眯眯忽悠他:“这是我推演卜算出来的,与今岁天时甚为相合的吉利纹样。”
涉及任何‘推演、卜算’之事,不单崔朝,外头有一个人算一个,自然是无条件信任两位仙师之徒,曾经的太史令。
于是崔朝不明觉厉点头:“原来如此。”
姜沃满意:玄学家的身份,还是好用啊。
遇事不决,就报玄学。
*
齐州的大雪下了两日,从窗口望出去,时不时见到大团雪花,如风滚球一般呼啸而过。
然而这样的天却还有人冒雪上门拜访。
来人是梓州刺史李震。
这位刺史姜沃并不太熟,但与他家人实在很熟——李震,英国公李勣长子,李敬业之父。
圣驾离开泰山境地后,各地刺史就该返回各州。
李震是皇帝特下恩旨,令他随驾至齐州后再返。这自是给英国公府的恩典,令其父子多相聚片刻。
而李震此番冒雪前来,则是为了其独子李敬业。毕竟雪停后,他就要返还梓州,只得趁这两日顶着风雪而来。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姜沃见此,就越发明白李敬业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了。
“叨扰姜相了。”
李震看上去更像英国公些,是个沉稳的中年人。
只是他显然不太会绕弯子说官话,略显拘谨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就将来意诚恳道来——
原来是李敬业不想待在长安城兵部了,想出京去边关军伍中去,真正见一见沙场。
无奈英国公一直不允。
李敬业不敢反抗祖父,直到这回因封禅事,见到了亲爹,就催着亲爹给他想法子。
李震李刺史只有这一个儿子,是个标准慈父,很想答应儿子。但无奈,他更是个怕亲爹的孝子,也不敢去向李勣大将军说情。
还是李敬业灵机一动,劝说亲爹去寻姜相,请她去劝祖父。
李刺史还真就来了。
姜沃叹气:这熊孩子。
李震仍旧在为儿子说情:“姜相,培根这孩子,是有些骄横之气,我想着将他放到军伍中去历练一二,也是好事。”
姜沃:先等等,培根是谁?在大雪天守着火炉,骤然听到培根,还给她听饿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从前确实不知道李敬业的字。
原来李敬业,字培根。
姜沃先在心中决定好了今晚的菜谱,然后才与李震道,会与英国公再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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