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就像姜沃从前看唐诗,有些题目是‘祭十二郎’‘送十三郎’的,其实都是很亲近的亲人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媚娘不知道自己用晋王的‘郎号’称呼了猞猁,见小猞猁有了着落,便收拾了心情,向晋王行礼告辞。
然媚娘还未出兽苑大门,就见兽苑的大管事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托着一瓷瓶一路狂奔过来。
只见他奔到晋王跟前,立马跪了,努力克制着不喘粗气,将药瓶托举起来。
媚娘隔了这么远,都听见这管事带着点颤音大声道:“回王爷,这是兽苑最好的兽药。”
就见晋王很随意地点点头,自有身边的宦官接过瓷瓶,核对了下上面贴着的封条,然后还给管事,声音略有些尖的催促道:“那还不快给这只猞猁上药。”
那管事点头如捣蒜。
媚娘不再看下去。
*
晋王点名要治好的猞猁,兽医官自然是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上完药包扎过后,兽苑管事还特意派了两个资深的养兽倌儿,令他们通宵达旦守着这猞猁,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求神拜佛祈祷它熬过重伤的第一夜,可别死了惹得晋王不高兴。
好在兽苑的人也有经验,这种外伤,只要伤口不发烂,猞猁精神头不错,能吃能喝,夜里再照顾的好些,避免高热起来,撑过头两天,一条命便保住了。
尤其现在天气还偏冷,伤口不会腐烂,勤加照看会好的更快。
晋王听兽苑人保证了一番后,见那小猞猁奄奄卧着,便也俯身,像方才武才人那般揉了揉它的尖耳朵。
这才离开了兽苑。
*
下晌媚娘到宫正司与姜沃说起此事,也惊了姜沃一下,想起那只漂亮的小猞猁就很是不忍,听说晋王接手才安心。
这一晚,陶姑姑便只令她们只能吃清淡的汤面。
因媚娘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了些担忧伤痛神色,正好让陶枳撞上。
陶枳问明了原委,便直接安排了晚膳,还让媚娘先喝一碗宁神的汤:“你今日见了血肉模糊的冲了眼不说,又有惊、忧、伤攻心,后又转喜——这般心绪起伏,极易损五脏六腑的,今日再不能吃什么刺激油腻的饮食,难克化。”
“你们两个都只吃一碗薄汤面,就赶快睡去,好好养一养神,免得造出病来。”
媚娘乖乖应了,姜沃在旁,听闻自己的晚膳也变成了一碗汤面,便试着抗议下:“姑姑,我并没有亲眼见着血,更没有吓着……”
被陶姑姑无情镇压:“你这些日子为了文成公主之事,耗了多少精神?如今一下子松了神,正是内虚之时,也不能刺激脾胃,放肆吃喝。”还立刻叫个小宫女去告诉李厨娘,今晚只许给两人各煮一碗子孙面吃。
姜沃头一回听说子孙面,还寻思这是什么汤面,等端上来一看,原来是铺着一层鸡肉丝和鸡蛋的面——合着是鸡的一家子子孙。
陶枳发了话,媚娘和姜沃都乖乖吃了面,又早早洗漱,熄灯躺下。
“姐姐睡不着吗?”姜沃能察觉出媚娘一直没有睡意,她在昏黑一片中,能模糊看到媚娘的侧颜,被染成一片起伏阴影。
这样的晦暗,让媚娘觉得,有些在日光下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可以吐露。她声音轻飘飘的:“小沃……这话说来或许有些没良心,但今日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九儿的时候,我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媚娘反复去剖尝自己复杂的情绪,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姜沃抱着被子,安静聆听。
其实这几年,她有意无意会去观察媚娘的性格。
就像世界首富,会被采访者反复问起小时候的事儿,好似一个卓绝的人,小时候也必有不同一样。姜沃有时候看着这史上唯一的女帝,也会忍不住想找不同,是否真的如史书上描写的那般,很多皇帝天生异象,特殊的好像打小就不是个人。
是,媚娘很好学,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但这些特质,许多大唐的姑娘都有。甚至用陶姑姑的话说,媚娘还比许多姑娘更‘乖’‘稳’‘喜人’。
但这些都不是未来女帝的特征。
直到媚娘说起对朝政的见解,才让姜沃看到她似乎天然带着的政治家素养和眼光。
而今夜,更让姜沃看到了她的不同。
比起爱慕一个强大的男人,媚娘更希望成为他!
第26章 兄弟间
其实媚娘想的也不全然对,救下小五十九,晋王并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若这是任意一只不幸受伤染病的猞猁,那自然是轻松简单的,晋王所需要的就是动动唇舌,从晋王账目上走一笔他根本不会在乎,九牛一毛的账。
可现在不同。
这只猞猁沾了魏王的名字。
是以魏王府的印鉴将其销号的。
他深知四哥的手腕;四哥不只是能够通过施恩惠泽旁人笼络人心,更会很巧妙的设立施慧的条件。
比如这只猞猁,李治清楚的知道,对他四哥来说,这不过跟一条旧手帕一样,用过就扔到脑后去了。但……他扔了是一回事,如果这条手帕被别人捡起来了,那他便可以拿‘这是他的私有财产’来大做文章。
以此来正大光明为难人,敲打人,然后收拢人。
尤其是李治这个晋王,对李泰来说,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又是皇帝亲自带了五年的嫡幼子。是李泰特别想完全拉拢到自己阵营里的人:这样出身的弟弟要是全然向着自己,才展示出自己的储君风范,众望所归。
也多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在父皇跟前替他日夜说好话。
到底他出宫开府去了,不如李治日日跟在父皇身边便宜。
因此李泰久有收服李治之意,李治近来才总是躲着他,努力在尊敬太子哥哥和尊敬魏王哥哥之间找平衡点,做一只乖巧的鹌鹑,宁愿让他们觉得自己荏弱不可用。
可今日……李治弯腰摸了会儿猞猁的脑袋,又跟管事交代了几句务必好生照料后才离了兽苑。
躲不得那就主动上场吧。
*
九成宫,泰宁殿。
在长安城中,魏王李泰已经开府出宫,自是住在魏王府的。
但到了九成行宫后,皇帝舍不得大胖儿子住到宫外别苑中去,就特意拨了一座九成宫里的宫殿给李泰居住。
此时,李泰正在心满意足地撸豹头。
豹子威风凛凛蹲在他身侧,像是半截铁塔。
这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豹,在外观上看,跟圣人从前养的那只非常像。这让李泰很满足:他就是想要跟父皇一样的好东西。
豹子脖间带了精铁的项圈,此时项圈的绳索端正牢牢握在一个高大健壮的西域豹奴身上。
今早魏王挑完豹子,索性就直接带去九成宫外,径直往皇家围场,带着豹子捕猎去也。
围场无人与他相争,他带回来不少猎物,心情极佳。
“果然好勇猛!与父皇的黑豹也相差无几了!”
还有点遗憾地看了眼黑豹的尾巴:可惜就是尾巴上带了一点白色毛发,否则连外形也与父皇的黑豹一般了。
此时豹爪上还带着血腥气,黑鞭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带着凶凛的野性。李泰也不在乎,依旧饶有兴致轻一把重一把胡噜豹头。
豹奴只得暗中下力气将豹子的绳索牵的更紧,生怕魏王这倒摸毛,把豹子给摸急眼了,万一豹子起性儿扑人,伤着魏王,他们都不用活了。
好在李泰在拍了一会儿豹头以作嘉奖后,就开始分派外院中堆着的猎物。
“这最好的两只黄羊与肥獐子,自然要孝敬给父皇……”正说着,就见小宦官从外头飞奔进来:“回王爷,晋王到了。”
李泰圆月一般的脸上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哦?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来了。”
见宦官还立在一旁候着,李泰挑了挑眉:“呆着作甚,这等稀客,快去‘请’进来吧。”
等李治进门给兄长行礼时,李泰脸上便全是亲切笑意了,上前挽了他的手:“雉奴!你好久没来了!哥哥请你喝酒也请不动,倒像是我这里有老虎要吃你一般。”然后又指着黑豹打趣道:“今日巧了,我这里还确实有‘老虎’呢。”
李治看着院中猎物——挺好,都都省了他切入话题了。
于是李治直接顺着道:“四哥,我今儿来,就是向你讨一只猎物来了。”他比李泰小六七岁,且如今虽然身量长了起来,但腰围比李泰小好几圈,是清瘦的少年体态。
因而说起话来很自然便带着一种弟弟敬仰听从兄长之感。
李泰也很喜欢做能拿主意的兄长,于是大手一挥:“哥哥的好东西,哪次少了你的?除了那几只单独挑出来,是要奉给父皇的,剩下的你只管挑。”
这话就完全没有把太子放到眼里的意思了。
李治只做没留意这句话,摇头道:“我不要这些。”
李泰一愣:……我客气客气你这还真挑剔上了?就笑容淡了点敷衍道:“今日我只带了几个人和豹子出去,自然没有抓到熊、虎这些大宗的猎物,你若稀罕珍奇的,下回再去给你捉罢!”
李治指了豹子:“四哥,我说的是你手下这只黑豹的猎物。”
“我今儿闲着去兽苑玩,不想见了只断腿猞猁好生可怜。一问才晓得,是四哥养的黑豹勇猛,连猞猁都能捕到。”
“四哥也知道,我过年那回病了一场,已经在药王菩萨前点了许多佛灯,年下,父皇也以我的名在各处道观寺庙里施舍银米,都是为了多做善事积福。今儿见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猞猁,脖子上挂着号牌带个九,恰好让我见到,也是缘分,就想着救一救。”
说完还反拉着李泰的袖子,略带些央求语气:“我知那是四哥的猎物,可我就想要这只号牌带九的,四哥就送给我吧!”
李泰脸上笑意渐大,胖胖的脸从一个椭圆变成了一个正圆。他回手挽住幼弟的胳膊,亲密道:“好,好,这有什么,别人要不行,小九既然要,哥哥当然给你!宫里这么多弟弟,只有你是我同胞亲弟。”
他很享受这种弟弟在他跟前求情的感觉,且不是什么大事,竟就是一只断腿猞猁。可见幼弟虽平日畏惧太子之威不敢投向自己,但心里是很看重自己,一点儿小事也不敢得罪的。
畏惧与归顺之间差距应当不大!
李泰看李治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珍贵猎物,刚刚从丛林中小心探出头来,有能被完全捕于网下的机会。
于是越发拉着李治,好一阵子关切爱护。
李治想告辞都插不上话,被李泰的关怀备至搞得还浑身毛毛的。
李泰更命人留饭,李治无奈看着日头,距离吃饭怎么还要有大半个时辰吧。果然来了就走不了了!
果碟是先摆上来的。
这才初春,李泰这里却还有鲜桃吃,想来是宫中千辛万苦储存下来的珍贵鲜果。
桃子粉白相间垒在碟子里倒是好看,又有巧手的宫女上前来剖桃,灵巧挑出桃核,只将桃肉细细切成片。
李治不爱吃储存过度的水果,就只喝了送上来的酪樱桃。
这是皇帝常用来赏赐重臣的一道点心。琉璃盏里放上十来枚红润润的樱桃,上头浇上乳酪,极为赏心悦目。
樱桃果肉细嫩酸甜可口,配上稠厚香醇的乳酪,实是味道甘美。樱桃核也早被剔了去,可以直接吃没有顾虑。
朝中臣子,都以春日能吃到一盏皇帝亲口赏赐的樱桃酪为荣。
以往李治也很喜欢这道点心,但这会子吃着就有点食不下咽。
因李泰已经开始开心说起了太子近来的倒霉事。李泰与李治不是对面而坐,而是李泰上首主桌,李治坐下左下首听着——
李泰从上而下俯视弟弟,心里很是舒坦,兼之谈说的内容也让他高兴,于是眉飞色舞道:“咱们太子哥哥,近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
“这又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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