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亦如此道。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皇帝终于榻前泣泪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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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戊申,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英国公勣薨。
是冬无雪。[2]
次日恰好是大朝会。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礼部通宵达旦为英国公拟了数个谥号,以备皇帝明日择选。
然而次日大朝会,皇帝不但久违上朝,还根本未用礼部拟好的谥号。
直接为英国公定下谥号‘贞武’。
朝臣们是略有些惊讶的:因‘贞’字多用于文臣,且是最顶尖的文臣。比如魏相谥号便是‘文贞’。
姜沃更知,虽说后世排谥号,最佳是文正,但其实‘正’字是为了避讳宋仁宗‘赵祯’的‘祯’字,才把文贞改为了文正。
此时文臣宰辅最佳之谥,便是‘文贞’了。
如今,皇帝却定下一世战功赫赫的英国公谥号为‘贞武’。不过朝臣们也只是略略惊讶一下,并无异议。
出将入相,英国公当配此谥。
议过谥号,还要议及……下葬事。
尤其是下葬之所:说来,英国公历经三朝,究竟陪葬何处皇陵,还得看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回根本不与任何人商议,所有的话都只是吩咐,礼部只需要在旁当个耳朵记下来。
“英国公陪葬昭陵。”
礼部尚书许圉师记下这句话时,直接将下一句话‘配享庙庭’也写上了——
说来,能陪葬昭陵的,不一定能配享帝王庙庭。譬如陪葬先帝昭陵的臣子上百人,但只有诸如李靖、高士廉、房相杜相(还因为子孙谋反被取消过数年)、长孙无忌几人,才有‘配享庙庭’之殊荣。
但英国公一定会有的。
故而许圉师已经先写下了这句话。
却听皇帝道“英国公陪葬昭陵,但来日要配享朕之庙庭。”
许圉师一怔,这,本朝无此先例啊。
但这个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就灭掉了。他绝不敢今日在此事上提出异议,于是全当这件事特别正常,立刻应声,继续记下去。
直到一一定下这些或有争议之事,皇帝才于朝上露出悲痛之色,最后一次为大将军加封官职:“追赠……英国公太尉,并州大都督。”
“辍朝七日。”
“昭陵英国公坟茔,从汉代卫、霍之名将先例,筑阴山、铁山及乌德鞬山,以彰大将军此生亦有封狼居胥之功。”
“待下葬日,百官送殡。”
满殿朝臣俱是俯身接旨。
姜沃起身时,看了一眼身侧空出来的,属于尚书左仆射的乌木椅。
虽说今年,英国公本来上朝的次数也不太多,这个座位多是空着的。
但此后,英国公再不会入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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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英国公下葬当日,棺椁自京中起,将送往昭陵。
百官奉诏送殡。
皇帝为天下主,自是不能随行为臣子送殡。
故帝后亲登太极宫旧殿目送。
皇帝起先只是静立,直至望不见送殡之伍,运灵之车,才再次失声落泪。媚娘扶住皇帝,亦眼中有泪光,久久无言。
这一日京中,柳车(灵车)轮转,賵马(送葬之马)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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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过世后的这个年节,京中过的极是安静沉寂。
东宫更是如此。
太子一贯仁孝,太子太师过世,自多伤感哀痛。不但停歌舞礼乐,更停年节下东宫属臣上贺表之事。
而新岁后,太子右庶子郝处俊依旧来东宫求见太子。
“殿下,臣知殿下为先英国公感悲。”
“然还有一事,臣不得不谏于殿下。”
“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第196章 姜相结党
咸亨一年正月。
太极宫。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能听见廊下挂着的‘占风铎’发出奇特金玉相碰声响。
风角占,听风而辨。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盛于两汉。可用来占卜气候。
姜沃闭眼倾听了片刻。
虽多年立身朝堂,但师门的占术本行她并没有忘记。
半晌,她才开口道:“今冬无雪,只怕关中有旱灾。”
说到旱灾,不光她眉头紧锁,李淳风如今那一向万事不在意的神态,也凝重起来。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后,才真切了解‘旱灾’的可怕。
是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也是‘种粒皆尽,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职工作之一便是掌岁日历法、风云气候。自年前入冬无雪以来,李淳风也一直在观测天象气候。
此时点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测算之数的纸页道:“关中或有旱,但观之,尚不至史书中‘久旱大旱牵连数郡’的情形。”
之后李淳风又问起关中各地粮仓储备。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惯常用数据来回答问题的——
“如今南面稻米丰稔,比之贞观十六年,岁运至关中一十万石,至今岁已有三百万石。”
说来,唐朝恰好是稻米这一农作物重要性节节攀升的朝代,之后取代了粟成为主要农作物。而占城稻的发现和育种,又加速了这一过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农作物构成,多了一种产量高的主流农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预备‘水旱’之灾的保障。
故而户部新上任的岑尚书还说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爱州、振州等地,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资数道。”
“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1]
一点点盘算过北地诸重要粮仓,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粮心不慌吧。
李淳风虽知朝廷应当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灾,还要防疫病。”
姜沃转身道:“都有预备。先帝于贞观初年就曾下诏: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医署的医官去,八品医博士一人,学生十数人。”
“除了教授太医署的正规《医典》,每年还要按照要求,备下常用的药材丸药,储于官衙中,就是为了防备疫症。”
“此诏令,从先帝年间颁下至今,太医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这一项当作太医署的重点考核指标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禄挂钩,太医署立刻提高了重视意识。
李淳风颔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姜沃:……她不信师父不知道此事,这会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机会再夸一遍先帝吧。
*
虽今冬无雪,但气候倒是冷的惊人。
姜沃为了心算风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时退回炉火旁,冷热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战。
李淳风原本就在烹茶,见此递给她一盏热茶,嘱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风,又喝热茶。”
姜沃就先捧着茶暖手。
见她抱着茶杯坐在自己对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风就屈指叩了叩桌子问道:“说过了朝堂事,说说你自己吧。”
他们师徒两人说话,与英国公嘱咐姜沃还不同。
李淳风是一点儿也不婉转也不含蓄,直接对弟子道:“若依旧是一圣临朝的朝局,英国公去后,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你接过来也无妨。横竖一圣都信重你。”
“但现在却是东宫监国,皇后垂帘……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不,不如连尚书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辞了算了。”
“省的夹在中间,做人眼中钉。”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无奈道:“师父这说的就是赌气话了。我若这会子退了,明枪暗箭可都对着皇后去了。”
李淳风继续一针见血道:“是,在他们的脑袋里,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后,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统。”
“陛下自然该‘谨守宗庙,传之子孙,绝不可持国于外人’。”
宗庙守得怎么样可以再议,但一定不能给外人!
姜沃颔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毕竟站在太子身边的,不只有东宫属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体那个人是谁,只要是正经的太子,国家礼法钦定的继承人,就会有人愿意聚集在他的旗帜下,这就是礼法的力量。
何况太子李弘还是出了名的仁厚与克己复礼,是臣子们会很‘爱’的仁君。是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后,自然没法‘克己复礼’,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礼’。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里觉得,确实不该皇后代政,就该太子全权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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