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323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直到马车上,姜沃才用温水漱去了血腥气。

  心道:今日从头到尾,在紫宸殿真是连一杯水都没喝到啊。

  她抬头对上曜初的眼睛。

  “好孩子,不用担心。”

  曜初面容生的柔和,轮廓似皇帝,但越长大,神色真的越似媚娘,尤其是目光:“那姨母不要瞒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沃的心口因还带着绞痛感,就长话短说,也是实话实说,与曜初将近日事说了一遍。

  “东宫疑姨母有结党营私、动摇储位之心?”

  曜初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从今日起……姨母就不再是宰相了吗?”

  姜沃点点头:“是啊,曜初,我不再是宰相了。”

  这一瞬间,曜初体会到一种比当年太子先应后拒,告知她‘不能开幕府’还要真切数倍的伤痛和……愤怒。

  而这愤怒中,曜初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那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父皇总是说更喜欢她这个女儿,若宫中独一份的珍宝贡品,父皇确实不会给东宫,会私下给她。

  可,曜初知道,这不够。

  按说曜初不应该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情。可她就是记得——

  那是苏定方大将军捉住西突厥可汗献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时,她原本是在父皇的御车上一并回长安。

  可在马车上,父皇只在考兄长,考了整整一路。她与太子只差半岁,是一同启蒙读书认字的。

  父皇问的书她知道,在兄长答不出的时候,曜初满怀期待等着父皇问她。

  可自始至终都没有。

  于是马车中途歇息的时候,曜初就不肯再跟着父皇和兄长枯坐,就要去姨母马车上。

  皇帝只以为女儿烦闷了,自是允准。

  曜初还记得自己靠在姨母身边道:“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可我也在念书。”

  当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东宫的进言,父皇就会权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这样重要的抉择,这样与大唐江山社稷有关的考题……

  与从前经史子集的题目没有区别,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被父皇考的机会。没有人会考她,因为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会不会——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恍如有闪电,照亮曜初此时又压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转头,看着虚弱地靠在车内熏笼上,面色如霜但目光依旧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

  曜初如幼时一般去坐在姜沃身旁。只是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让姜沃靠在她身上。

  姜沃声音很轻,也是没力气大声:“这是个很重要的考题。”

  曜初十分专注:“是。”

  姜沃想起了曾经教导曜初的那些年:“曜初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

  要用马克思理论武装头脑。

  曜初记性是继承了父母的绝佳——其实除了李显外,帝后其余的儿女在学业上都很优秀,几乎都有过目不忘的记性。

  只是‘聪明’不等于‘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记得。”

  “有一位先贤曾总结道:事情发展是复杂的,有多重矛盾的。”

  “而每种矛盾重要性不同,对事物发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种矛盾与其它诸种矛盾相比较而言,处于支配地位,对事物发展起决定作用。”[1]

  姜沃听她背完,便问道:“曜初,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朝局纷乱如此,英国公过世、皇帝风疾不能理政、太子监国、皇后掌军国大事、东宫属臣、宰相之位的变动……

  而今日,曜初又刚见了她与东宫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这片激流与重重矛盾和权力博弈中,她最该在意的是什么?

  哪怕她现在还没有足够大的力量,但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击必中,用在最正确的地方,也会是四两拨千斤!

  曜初确实是皇帝心里最疼爱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其余皇子不能说的话,宗亲朝臣不能说的话,她能说。

  片刻沉默后,曜初声音很坚定。

  “母后摄政。”

  姜沃在马车微微晃动中,觉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时候回答对问题,姜沃都会给她一块点心。

  今日车上没有点心,就算有她也没精力起身,于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点了点:“好。曜初,这一场考试,你通过了。”

  曜初望着面上越来越无血色,还在坚持与她说话的人,开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

  她明白了。

  姜沃颔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晕一下了。

  不然实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宫侧殿。

  这里原是皇帝召见宰辅群臣的书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只是这几年皇帝病得厉害,才搬去了后殿安静的地方住着,这间书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过,依旧是按照皇帝处政之殿来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过案上的七枚玉玺。

  本来应该是八枚:自有唐以来,天子有八玺,皆玉为之。只是其中有一枚‘神玺’专为镇国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玺——这是大朝会上会用的玺,将来皇后摄政的诏书上就该是这一枚印玺。

  今日姜沃离开紫宸殿前,只来得及跟媚娘私下说‘摄政’两个字。

  毕竟心中感怀的皇帝,从头到尾都在一旁,从林奉御诊脉到送重病的姜卿上紫宸宫外轿辇,未曾稍离。

  姜沃真的想说:陛下,您要是心里真过意不去,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

  她知道她离开后,媚娘跟皇帝一定会就此事深谈。

  那必须让媚娘知道最新进展才行。

  于是姜沃只能在走向宫门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绿茶一样,一个踉跄摔在扶着她的媚娘身上,然后极近极快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这就够了。

  在她上轿辇后,见媚娘对她点头,姜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两个字。

  *

  媚娘确实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说起‘免姜相而封姜侯’时,在皇帝问起‘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无情’时,媚娘声音很柔和。

  “陛下很为难,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宽。

  媚娘离开紫宸宫后殿:帝王是执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为难。这样的为难……总比棋子的无能为力要好。

  不过,又有哪一个棋手,不是从棋子过来的呢?

  先帝与陛下,也都曾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线在烛火下,折射出丝丝针样细芒。

  这些年来,宫中服饰越发讲究华美繁细,皇后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广袖上,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且用绣工织出了凤鸟层层羽翼感。

  只是此时,凤目下带有今日染上的点点血迹,似凤凰泣血。

  媚娘回来后,也未换掉这件衣裳,而是就这样,拂过一枚枚玉玺。

  最后停步在御案一角,拉开桌屉,取出了一枚荷包。

  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兽毛织成的。这是,曾经五十九号猞猁的兽毛制成的。

  几年前,这只媚娘唯一养过的猞猁寿终就寝。

  媚娘只留下了些毛发做了个荷包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无聊枯寂,看不到头也看不到未来。姜沃去当值的日子,她就常去兽苑与这只天然亲近她的猞猁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兽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里头,前爪鲜血淋漓,还露着骨头。

  是当年圣眷正隆的魏王李泰,为了挑选一只合心意的豹子,就把这只小猞猁当作了猎物肆意供给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觉得心碎,感觉到无能为力。

  凭她自己,连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过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晋王李治。

  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猞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