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文成甚至把嗓音压低了一些重复李义琰的话:“姜相这病啊,也不奇怪。年后我曾在皇城内与姜相偶遇了一回。原本两人好好说着话,我还在与姜相论及臣子的德行,姜相忽然就翻脸了,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居然让我有病赶紧去看病!”
“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如此面折同僚之规箴,岂非仗宰辅势欺人?唉,姜相如此为官,怎么能不病?”
文成重复完李义琰的话,
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只是声音很冷,她以目注视问道:“李侍郎曾在中书省公厨内,当着好几个朝臣说过这番话,还说的语重心长一叹一咏的,怎么现在自己就忘了!”
王神玉都有点惊讶了:李义琰的话,他这个中书令知道不奇怪。不料文成公主也知道,主要是还知道的这么清楚,连李义琰的神态也似眼见一般。
这情报收集能力,实在是不容小觑啊。
怪道朝上会吐蕃语的大臣不少,但二圣还是坚持选择了文成公主去做这个招慰使,想来不只因为文成公主曾和亲吐蕃待了十年的缘故。
毕竟,若是脑子不行的人,在一个位置上待十年,也不会有什么进益的。
以上这句话,王神玉表示只是有感而发,绝不内涵任何人。
而看着把李义琰问的哑口无言的文成公主,王神玉忽然又想到,这次姜相病情的好多小道消息,可都是从几个公主府最先透出信儿来的。
他的思绪迅疾转过一轮,对如今京中乱局更多了一分明白。
不过……这不重要,他要致仕最重要!
王神玉说了一句:“如招慰使所言。”以后,就再次咳嗽了起来。
而媚娘对王神玉的咳嗽充耳不闻,只对李义琰道:“李侍郎此言……”
李义琰连忙手持笏板站出来,只等皇后说完他好赶紧分辩!然而,皇后言尽于此,竟然不说了,只是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就不再理会他。
反而直接面对所有朝臣道:“今日常朝,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诸卿且议。”
李义琰:……啊这,这怎么都不给人澄清自己的机会呢!
他只得手持笏板继续站在那里。
*
而皇后所说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备旱灾。
若说年前,还是李淳风、姜沃这种专业人士能察觉出今年气候不正常,但现在,有些庶务经验的朝臣,也都会上书了,从去岁冬至到今年元宵,这都三个月了,天上一点雨雪没下啊!
今岁关中只怕必有旱灾。
只能尽最大可能备灾,将损失降低到最小了。
媚娘手中拿着一份奏疏,也已经雕版印了许多份,此时则有宦官们发给每一个能够位列常朝的重臣。
“这是姜侯之前上书的《备咸亨年间门关中旱荒十二事》,你们先看一看吧。”
备灾从来不只是‘储备粮食’就完了的。这只能算是灾前预防的最重要的一项而已。
除此外,更要修堤梁,通沟浍,越是旱灾年间门,越要检修水利,能够引河渠灌溉干涸的农田,使得民有所耘。
再有就是李淳风也曾提起的预备旱后的疫情。
除此外,旱灾后次年往往还会出现蝗灾,若是没有提前防备,百姓依旧是颗粒无收,如此接连两三年下去,灾地的百姓就不免要变成流民,流民又可能变成叛军。
故而才有‘山崩(地震)川竭(旱灾),亡国之征’的说法。并不全是迷信,而是这种天灾之后跟着的人祸,实在可怖。
*
此时,朝上一片安静。
他们在看姜相,不,姜侯所书的关于今岁备灾的一条条细则。
不只有文成、王神玉、裴行俭、狄仁杰等与姜沃私交佳笃的朝臣,觉得心寒。
有不少在各署衙老老实实当差的臣子,不免都在心内要想一想:如姜相般无家族,无子嗣,一心为公的朝臣,只因没有打上东宫的标签,没有去东宫做过属臣,便要离开朝堂。
那他们将来又会如何?
这朝中,到底还是没有入过东宫的三省六部朝臣多啊。
而且……他们中许多人,正是从吏部‘资考授官’之后才做官或是升任的,而姜相除了是宰相,更是做了十多年的吏部尚书。
如今能位列四品,站在这常朝上的人,也有不少受过姜相的鼓励和提拔。
便是不念这份官场人情,那他们也要为自己害怕一下,东宫会不会把他们视为‘姜相一党’呢?
**
姜宅。
与此时紫宸宫正殿内云波诡谲的氛围不同,姜沃正安闲靠在熏笼上,与曜初闲话。
屋内烧的温暖如春,令人昏昏欲睡。
姜沃屈指算着自己的‘惩罚日’,想到已经过了大半,心情大好。
她现在精力不足,也没有跟曜初说起朝政,而是与她背了一段自己前世自己就很喜欢的话。
也算与今时今日事相合——
“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宁肯避免与他们来往。相反,我们常对与我们相似、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我们并不希望改掉弱点,只希望受到怜悯与鼓励。”[1]
加缪写人性,真是深入骨髓。
而曜初听后,先是一怔,之后便不由深思起来。她到底年轻,又是公主,对人性的复杂,了解的还不够深。
而姜沃则发散思维到:这便是先帝什么人都能用的缘故吧,不管是狄戎归降之臣,还是从前太子李建成的属官,以及隋末各个势力投奔而来的文臣武将。
确实也没人比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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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岁月静好之际。
紫宸宫。
皇后开口不容质疑:“备旱之事需有人总任。”
“既然姜相病归,自今日起,中书令王神玉任此事。”
正准备下一轮咳嗽的王神玉惊呆了。
第202章 天后摄政
姜宅。
姜沃轻轻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曜初:“我这里无事,曜初回宫吧。”
“近来你母后不是在整理‘摄政事条’?你回去帮她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皇后要摄政,就不能悄无声息的摄政,不能只有皇上的一道圣旨就完了。
这些年来,皇后乃‘代政’:皇帝精力不济,将大方向拟好后,皇后代为行政。
但摄政就不同了,皇后将要有自己的政见,自己的规划,以及更多的担当——
就如《汉书》《后汉书》明确记载的几个‘摄政人’存在的时期,朝廷一旦出了什么执政差错,那基本就属于摄政者的锅了,都不好骂当时在位的皇帝。
为此事,帝后已经商议过,皇后应先准备几条针对当前朝政的改正事条,一旦摄政诏书下了,当即开始推几条‘新策’。
以示皇后摄政的新局面。
这与皇帝永徽后改年号,或是改官制等事一样,皆是彰显权柄,显示分量之举。
而皇帝提出了此等具体的方案,便是真正下定了‘皇后摄政’的决心。
*
曜初从深思中醒神,给姜沃换了一杯温热的水。
姜沃看着她——说来,皇帝下定‘皇后摄政’决心并准备迅速实施,也有曜初的不可或缺的缘故。
皇帝这个年过的着实苦闷啊!
还未从英国公过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太子迎面就给了他一个‘过年惊喜’,元宵节都没到,就又让他权衡掉了一个宰相。偏生这件事,皇帝还无人可倾诉苦闷。皇后忙着理政,而原本能说话的朋友……也不会为这件事开解他的。
皇帝是在曜初每日来晨昏定省时,与女儿说起这件事的。
或者说,是曜初跟他说起这件事的。
彼时曜初陪着父皇吃过了晨起的药,然后拿了一碟准备好的新蜜饯给皇帝:“父皇尝尝这个吧,是我公主府做的——近来父皇不曾展颜,宫里上下都战战兢兢。御厨也是一点新花样不敢有。”怕惹皇帝不快倒了血霉,于是只敢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备膳。
“父皇是不是都吃腻了?”
当时就给皇帝感动的,差点头疼都好了,觉得这蜜饯上都要开花了。
果然还得是女儿!
父女两人一齐吃一碟蜜饯。
曜初又说了许多姜府事,来宽慰父皇之心。
而皇帝在听着女儿安慰之语时,忽然想起了媚娘那句‘曜初都是开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便屏退了宫人,问女儿道:“曜初,这回东宫行事,你看来如何?”
甭管曜初心中怎么想,她都不会说半句东宫的不是。
因她知道,父皇是盼着东宫好的。
曜初闻此一问,先是捏着蜜饯想了想,然后才在皇帝示意她有话直说的柔和目光中道:“父皇,女儿是从小与兄长一齐长大的,对大哥的性情,只怕比父皇母后还了解——都怪那些东宫属臣罢了!”
她气的甚至放下了蜜饯:“女儿也不光为了姨母委屈,更为了父皇委屈!”
“他们曾谏过父皇什么,我多少也听说过几句——陛下正合慎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1]
“这话就是在冤枉父皇,也就是父皇宽仁,才不处置他们。”
曜初目光澄然,她生的原本就肖似皇帝,这样孺慕望着皇帝时,把皇帝一颗慈父心直接化作温泉水。
他就听女儿接着道:“父皇才不是他们谏的‘有私于后’的私心,父皇是为公于天下的苦心!”
皇帝心下动容,尤其是听了‘苦心’二字,想到近来自己的遭遇,要不是顾念在女儿面前的颜面,都差点心酸委屈当场洒泪。
而曜初跟姜沃待久了,有些习惯也很像,还适时吐了个槽道:“而且父皇,便是您要‘私于后族’,母后哪里还有族啊?全家只剩下外祖母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家了!”
皇帝莞尔,是啊,他为何如此放心媚娘,也有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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