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太子刚吃了药睡下,没人敢去叫他。毕竟现在太子能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让送客了:谁知道是不是来看他们东宫热闹的!但一听说是晋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虑,打点了精神亲自迎出来。
晋王是个好人啊!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晋王来东宫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却见了里头父子三人的情形。
当时太子状若疯癫,东宫一直养着的几个医官要靠近他上药就会挨拳打脚踢,都拖延不敢上前。还是晋王到了,抱着太子落泪不止,御医才有机会上前给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药。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会对晋王动手。
之后圣人怒气勃发冲进东宫要带走晋王,还斥责晋王道:“你胆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给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听这话诛心,不由瑟瑟发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饰的,便是不肯扎耳洞伤及父母所给的肉身。太子这般划面自伤,其实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难怪圣人如此恼火伤痛。
晋王却跪地道:“父皇,大哥绝不会伤我,他只是心里难过,他只会伤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寻人给大哥看病。”
当时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犹豫和心软的。连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眼角闪过的一抹水痕。
虽说圣人到底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拎了晋王就走,但尚药局的大夫们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晋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见弟弟,苏氏却不肯叫晋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长嫂的身份,亲自出来奉饮子点心,与晋王道谢。
李治也只是温和应答,坐着与嫂子闲谈了良久,等太子醒来。
等出得东宫,他才恍然想起,他与媚娘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远不如他接下来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处,他很自然。
然而与媚娘在兽苑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是觉得该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问心有愧吧。
*
媚娘心中亦是波澜不平。
走回宫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晋王,果是赞赏她的。
俱媚娘看来,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只脚已经出了东宫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觉得,这样烈火烹油的局势,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这一次接触,看出晋王李治是个与传言里‘心软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与晋王再多些来往,积攒些人脉情分。若是晋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将来她便是到了感业寺,也有机会求一求新皇,起码离开那种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离感业寺,她会千夫所指。
这世道就是这样,如果她循规蹈矩,做一个可怜的才人,将来被送去感业寺剃了头发孤苦一生,那就会得到旁人怜悯的认可。
如果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去挣扎,去用手腕,就会面临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事儿,现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口舌,放弃能挣来的实际好处。
可——
“武姐姐,你回来啦?今儿又得吃清淡的鸡丝面,但有鲜甜的凉拌春笋吃。”九成宫在山上气温低,笋子也长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还有新鲜的笋子可以运进宫。
到了九成宫,与宫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厨虽不如宫里齐全,她们的饮食水准反而略有上升。这新鲜春笋就放了一点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饮食。
媚娘看着姜沃的笑脸,心绪翻涌——外头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的‘指’。
想到自己选择的一条不正的异路,或许会导致两人疏远生分,甚至决裂,媚娘心里就坠的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赞的鲜甜春笋,媚娘就动了一筷子,还差点咬到舌头。
*
吃完饭后,两人依旧案前对坐,与往常姜沃休沐时一般,一边喝清茶一边抄书或是看书——媚娘慢慢抄写古籍,姜沃则拿来媚娘抄好的看,顺便录入系统。
只是……姜沃抬头,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错的纸张小心裁掉。
她觉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发问前,媚娘倒是先开口了:“小沃,你还记得你问过我,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吗?”
姜沃立刻搁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姐姐现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来,幼崽期的女皇,一直处于龙场悟道阶段,一直还未找到自己的道。
难道已经寻到了?
是,媚娘选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举起手里的《鬼谷子》:“纵横家。”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东汉先贤注释版《孟子》:“好巧,我刚看到这里。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纵横家,或者是说权力家。
如果说儒家为‘仁’,法家为‘法’,那么纵横家,为的便是‘权’。乱世之中,纵横为王!天下只是棋盘,是舞台。他们是想搅动风云一展所长的权术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证明世人对纵横家的看法。
纵横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荡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纸上的桃花,带了些影绰而幽微的意味。
她顺着姜沃的话说下去:“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张仪先游说赵、楚,也曾为楚国官员,却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着姜沃,声音虽还算平稳,到底透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紧绷:“小沃,你觉得这种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从一而终,而是主动改侍君主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不义?”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紧了衣角,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是姜沃觉得张仪改侍君王都不忠不义,那何况自己?世人对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着摇头:“张仪,大丈夫也。”
楚国轻贱张仪,甚至怀疑他偷了玉璧,以此为由鞭笞他,那张仪何必还要留在楚国?
其实张仪的经历,姜沃是当复仇爽文来看的:张仪在楚国被冤枉,并且打了个半死,养好伤后,就离开楚国游说秦国,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张仪写檄文,对楚国霸气宣战道:当年你们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们楚国最好守好国门,我张仪,要来盗你们的城池了!
姜沃看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觉得一颗心落下一半。
她又继续道:“张仪为男子,为施展抱负辗转列国,侍不同君王,虽褒贬不一,但总有人赞他大丈夫,纵横捭阖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议。”
姜沃摇头:“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负,又没有错。”
说着还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姐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我做这太史丞,该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出错,绝不比另一位鲁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鱼符,却没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却又不让我上朝。”
鲁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禀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传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却不愿意给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姜沃名义上是做了与男人一样的官,其实得到的还是女子的待遇。
*
这一晚,媚娘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入睡前还想起姜沃低落的话语:“我为什么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羡慕过姜沃的运道,能被两位仙师选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员,不必困坐在这掖庭之中。可有时候也会忘记,姜妹妹,也始终没有得到她应得的。
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醒来时媚娘只记得一个: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宫殿,油亮的地面上洒了无数的金色光芒。许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着各色官服立在这个宏伟高远的大殿里。
媚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她只是在梦里急切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脸。她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如往常一样穿着官服,手里持着芴板,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在梦中的朝堂上,相视而笑。
第29章 功过
“所以,这事儿竟就这样僵住了?”
虽说投壶赛铁定是不会办了,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每日练小半个时辰的投壶。她觉得这种需屏蔽杂念,认真对准一处目标投掷的练习,很能静心。
姜沃是回来吃午饭的。
以往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般就在太史局的公厨用午饭,只回宫正司吃晚饭。但今儿太史局的厨子做饭大概是走了神,两道菜淡而无味,两道菜齁的姜沃险些当场枯萎,觉得自个儿像是被盐腌完的小白菜。
于是在同事周元宝的羡慕眼神中,她回宫正司吃饭来了。
吃过饭,姜沃搬了矮凳坐在廊下,看媚娘投壶。
春光明媚遍洒庭院,媚娘转头见姜沃穿着绿色的官服坐在椅子上,宛如一株明秀的小柳树。
她练完了投壶,才转头问姜沃,那事儿就僵住了?
姜沃知道媚娘说的是什么事儿。
距离太子的疯狂行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朝上的氛围从哗然压抑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其实这些年来,就太子行事上谏的官员很多:太子想造房子上谏他要节俭,太子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不上朝上谏他要勤政,太子对官员态度不好上谏他要礼贤下士……
往常一点子小事就会被群臣集火的太子,这回犯了一大把惊爆眼球的错误,反而一时没人敢上谏了!
大臣们心里也明白,这次的事儿太大,真要上谏,那就不是小打小闹,就得建言废太子了。
这种事,一般臣子是不敢沾手的:别说臣子蹿腾着废储君,是以臣谋君,哪怕成功了个人名誉也会遭到极大打击,只说万一皇帝不废太子,太子熬到登了基,那只好一家子收拾着举家上吊了。
于是朝臣们一下子谨慎起来,都眼巴巴看着皇帝:太子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用咱们说,陛下您不得废太子?
陛下您不得给朝廷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二凤皇帝硬是不说话。
他越不说话,拖得越久,下面朝臣们越不敢轻易碰这件事,如此一月过去,此事竟然诡异的僵持住了。
唯有魏王急的坐立不安:啊?太子这样大的过失,难道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朝臣们不是最会叭叭叭吗,怎么忽然集体成了大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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