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沃不由笑了:“我原还有几分担心,他们赶不上明日的佳宴。”
阎立本年纪大了,看近有点费力,但看远还挺清楚,很快看清马车之上的人,也不由露出喜悦之色道:“早知他们夫妻也来,我就随他们的车一起来了。”
然后又疑惑道:“不过,他们夫妻俩这种大忙人,竟然也能出京?”
姜沃笑而不语:她特意向天后请命来着。
一来,九月里,朝堂正好有十五日的‘寒衣假’;二来,姜沃觉得检田括户事完成后,曾经为此昼夜加班的人实该来亲眼见一见成果——
马车停下,金色落日中,裴行俭与库狄琚走下了马车。
“姜侯,许久不见。”!
第229章 空出的两个相位
为滕王送别宴,乃午后起宴,早定了至夜方散。
而这日清晨,姜沃先邀裴行俭至阁上,谈起书信内说不尽也无法落于笔上之事。
秋日清晨,清冽寒意透于肺腑。
让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清透如玻璃。
而终于放下公务,得以出门散心的裴行俭,更觉一身轻松,登阁之时步履轻快。
且他刚登第一层就提起:“王相不能至此,心中极是苦闷。”说起这件事,裴行俭语气是有几分惋惜的,但说到最后,尾音不免就带了几分笑意。
姜沃很有诚意道:“我也邀过王相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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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在裴行俭出发两日后。
尚书省署衙大堂内的官员,就见一向风雅从容的王中书令,穿过大堂去寻尚书省宰辅刘相。
俱善于观察的官员反应:王相步履要比以往快三分。
见到刘仁轨,王神玉很开门见山问道:“我跟刘相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这回是王神玉不等刘仁轨回答,直接就往下问去:“寒衣假在即,只需前后再加几日休沐,我便能往洪州来回一趟,这又与刘相什么相干?”
“刘相竟然向天后道不可?!”
对旁人来说,断人财路是大仇,对王神玉来说,阻人休沐会友,才是大仇。
刘仁轨放下了手中笔,严肃认真道:“缘故我在天后跟前禀的很清楚了——王相自己也必清楚。”
“宰辅岂能轻易离朝。”
“若前几年也罢了,如今中书令只有王相一人,怎么能不在朝中,若有诏令何为?”
王神玉微微一顿。
是,他有时候也会忘记,另一位老中书令杜正伦,已经正式致仕。正如他现在令人往工部送诏令,下意识还是会说:送于阎尚书。
话出口后才想起,工部尚书已经不再是阎立本了。
朝堂之上的更迭,令人唏嘘。
王神玉很快又开口道:“既说到这,此番休沐事先记下。但还有一事,刘相实不该再与我相争。”
刘仁轨看了他两眼:他极其怀疑王相带着这种兴师问罪态度过来,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神玉应该明知道自己作为独一份的中书令,几乎不可能离开京城。
连裴行俭离开京城,都不是顶着‘休沐’的名头,而是作为吏部尚书,亲去考核其所选的一百六十余名官员。
王神玉应当是为了这后一件事——
果然只听王神玉道:“如今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有一位宰相空缺。而今岁无论是赈灾事,还是检田括户事,裴行俭都有功。他原本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此番应当要正式拜相。”
其实裴行俭之前虽无宰相之位,但看天后在议机密事时也不忘带上他,就可以算作有宰相之实。
王神玉图穷匕见:“这次不得去洪州之事,刘相已经拦我了。”
“那么刘相得与我说定,来日不能再与我争裴行俭!”
刘仁轨听过后肃然道:“宰辅任命,只由帝后,我怎么与你说定?”
王神玉道:“最后定夺自然是上意。”
“刘相只需应我,这些时日不要去天后跟前说诸如‘尚书省公务繁忙,你独个儿忙不过来’之类的话就好。”
这时候王神玉就格外庆幸起刘仁轨卷王的性情。
果然刘仁轨颔首:“这个没问题。”
王神玉满意而归:他准备接下来,常在天后跟前明示暗示一下,他中书省一位宰相可不够。
回中书省的路上,王神玉还想起:当年姜沃从吏部尚书位上拜相,就很是可惜,去了尚书省。
以至于他们这很是合拍的旧日同僚无法搭班,他独自在中书省‘辛苦兢业’支撑了这些年。
如今小裴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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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七层滕王阁之上,裴行俭与姜沃说起这事后,姜沃想了片刻,回答如下:
“若以我来看,守约还是任尚书右仆射最合宜。”
姜沃坦然道:“毕竟,尚书右仆射可兼任吏部尚书。”这就是她曾经做过的官职。
尚书省下辖六部,所以做尚书省二把手,兼任个吏部尚书是可以的,算是同一个大部门。
但中书令不可。
裴行俭听她这么说,也不意外,但不由问出了一个很早以来就想问的问题:“姜相……为何一直有些不放心裴炎?”他实在称呼惯了姜相,此时只有两人私谈,便没有再改口。
若是他不做吏部尚书,除非天后另外调人入吏部,否则按资历按功绩,下一位吏部尚书,都该是裴炎。
但姜相之意,还是更倾向他兼任吏部尚书。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裴行俭却瞧得分明:这些年,姜相对裴炎只是非常正经的上司态度。
从未打压过,但也没有格外重用栽培的意思。
裴行俭记得,当年自己是侍郎的时候,哪怕还在构思阶段的政令,姜相也会跟自己讨论。然裴炎做到吏部侍郎后,便没有这回事。
姜相对裴炎的态度,就……很正式很官方。
但对跟裴炎年资差不多,才能也同样出类拔萃的狄仁杰,姜相则明显更加信重。
“是因为裴炎对官位太有野心的缘故吗?”
姜沃沉默片刻,摇摇头:“问迹不问心。且朝堂官场之上,有争上的野心,也不是错事。”
“只是……裴炎本人虽才能出众,却略微有些妒能。”
裴行俭沉思片刻:“是。”
原来裴炎这个性情还不太显露,因吏部年轻一辈,没人比他更有才能,甚至说都较他相差甚远,用不着他妒。
同时裴炎又格外勤勉,一个人能做四五个人的活,把跟他同期进入吏部为郎中的同僚,直接比到地底下去。
但自从三个月前,裴行俭把苏味道和王遽调回吏部,他就发现,裴炎略微有些‘紧张’了。
凡是更能在天后跟前露脸的公务,他都会紧抓不放,比之从前,在吏部加班的时日更多了。
姜沃凭栏,侧首正好看到裴行俭的鬓边白发——
她这些年对裴炎的不放心,其实正来自于史册之上裴行俭之事。
裴行俭文武兼备,与其师父苏定方大将军一样,六旬之龄还能去平突厥叛乱。且他擅长兵不血刃,很快以反间计破敌,令东突厥首领自来投降,平其叛。
彼时裴行俭许诺不杀降,然而回到长安后,时任宰相的裴炎‘妒其功’,上书皇帝道东突厥首领并非真心投降,且裴行俭未以战平不算有功。[1]
后来投降的东突厥首领阿史那伏念被处死,裴行俭也未以功论。裴行俭当时便为之深叹而忧思成疾:“如此杀降,将来谁敢再降?”
自此后,裴行俭也是心灰意冷了,称病再不出仕。
不但仕途中绝……
姜沃认真对裴行俭道:“守约,这回我特意向天后请旨,让你来江南西道一回,也不只是为了让你看看检田括户之果。更是因为孙神医在此地——这大半年折腾下来,你必得好生调养一番。”
裴行俭闻言不由摇头笑道:“姜相真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啊。”
“姜相出京前方吐过血大病一场,自己就是个病人,出京后却还如此耗用心力做成此事,此时竟然劝我保养?我出京前天后还叮嘱过多次,令我告知姜相保重身体。”
裴行俭鬓边虽有白发,但看起来与多年前仿佛,依旧风骨峻峙,凛然英风。
此时他笑意也爽朗而明亮,便如这滕王阁上的秋阳:“姜相实不必担心我的身体。”
“我亦为武将,习练多年,未尝有一日放下。”
“说来刘相在南衙整饬府兵,为统将所设武技之考,我看着都技痒起来。我若去考,还必是样样为优等。”
此时的裴行俭看上去格外从容省闼,意气风发:“姜相放心,我必是高寿之人,还能再与姜相一同——”
裴行俭抬手,如宝剑出鞘一般,指向这云波浩渺的赣江,指向大唐辽阔壮美的山河。
他笑道:“至少再护卫这大唐河山三十年。”
姜沃垂眸望着阔朗江面。
高寿。
再护卫河山三十年。
史册上的你,都没有做到啊,守约。
在平突厥之叛的战果被毁掉后,不过两年,突厥果然又反。朝廷依旧再次下诏裴行俭为金牙道大总管,令其出兵平叛。
然而,这一回,裴行俭还未及出征,便病逝长安。
于裴行俭来说,一定很遗憾:其师苏大将军曾有‘雪夜破金牙’之奇功战绩,一战灭西突厥。而此时突厥再有战事,他被封为金牙道大总管平叛,却病到连金牙都去不到了。
*
姜沃抬眼,望向无边川泽。
但这条时间线上,不会这样的。
裴行俭就听姜相之声响于滕王阁之上,略带了一点回音,听来却让人格外安心:“守约,三十年还是太短,人要有大志——争取再为这片山河奋斗五十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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