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出版署只用那种纸张,必然是因为其造价最低,毕竟‘报纸’要的就是一个量大,纸张的质地凑活着能印上油墨字能看清楚就行——但他们既然会造这种新纸,你怎么知道他们做不出别的适用于公文的纸张?”
“啊!”辛侍中如梦初醒。
“我这就去寻安定公主!”
走到门口,辛茂将忽然又停下道:“说起出版署……唉,王相与姜侯私交甚笃,可知姜侯何时回京?”
辛侍中真的颇为怀念姜侯在京中时,带给他的‘银钱’安全感。
如果此时姜侯还在京中,这种剡纸太贵的事儿,他一定会寻姜侯商量。从许多年前的倭国银矿,到混凝土路到玻璃……让辛侍中心里认定,跟搞钱或者省钱有关的事儿,姜侯肯定有法子。
而听辛茂将这么问,王神玉当场叹了好大一口气。
“我亦不知。姜侯自去岁出海后,飞表奏事也难传书信了。只有她到百济、新罗、倭国后,各有一封书信通过熊津都督府传回。”
她单线联系京中报了平安,但大海茫茫,再要联系她就难了。
王神玉直言不讳:“这朝堂之上,没人比我更盼着姜侯赶紧回京了。”
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都独自在中书省撑了快三年了,三年,这就是整整一千个日日夜夜啊!
很多时候,王神玉都会想起两年多前——
他盼望着盼望着,终于,裴行俭从洪州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份‘报纸’和一本《滕王阁宴诗文集》做礼物。
他很喜欢这份礼物,更期待接下来裴行俭与他共事的悠闲生活。
就在王神玉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裴行俭就做了尚书右仆射。
最惨的是,天后口述下诏,诏书还得他这个中书令来拟来盖印。
王神玉当时望着这道令他心中滴血的诏书,就在想:他这跟坊间话本中,亲手送自己心爱之人嫁给别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更痛苦,更煎熬。
毕竟话本故事中,无缘的两人一别就会再难相见。
而王神玉却日日常朝都能见到裴行俭,然后,看着裴行俭有条不紊回禀尚书省的公务,刘仁轨明显轻松好多——只看他把更多精力放在继续整饬兵部上就可知了。
王神玉看得郁闷极了:这,这本来都是他的人生啊!
故而,没有人比王神玉更盼着姜沃巡察结束回京。
毕竟,现在宰辅位置就只剩下一个空缺的,那她一旦回朝,一定会来中书省!
第234章 该回京了
长安城紫宸宫中。
皇帝拿过曜初递上来的一份奏疏,才打开一看,不由就抬头对媚娘道:“朕每回见曜初奏疏,也不免想起姜卿之密奏。”
皇帝还记得,凡不经过三省六部,直达御前的密奏,姜卿都是简明扼要,文字少,多为表格数据。
就像曾经吏部改革前,姜沃把吏部在册的一万多名文武官员,根据京中与天下各州;散官与实缺官;五品以上与五品以下官员;科举入仕与荫封入仕……按照不同标准,做了十数个表格。
此时见到女儿之奏,皇帝自不免想起当年。
实在是像。
曜初笑道:“小时候住在姨母家里,还曾用刻花尺帮姨母打过格子。或许父皇当年看得格子,就有女儿描的。”
皇帝难免感慨:那时候曜初被姜卿抱走的时候才满月,如今已然是能为他们分忧的真正的大唐公主了。
他低头看向女儿列的表格。
将从贞观年间门起,直到今岁剡纸的朝廷征买价,都列了出来,并且还画成了一道上升的曲线。
此外,还将朝廷年度正式公文剡纸与寻常麻纸、诏书特质的黄纸等纸张的用量也都列了出来。
原始数据来源——辛侍中。
曜初近来与辛侍中打过一番深刻交道后,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姨母当年会把从辛侍中手中赚到几贯钱,当成一件念念不忘开心事。
皇帝看过奏疏,也觉得是件该着手改的事情了。
虽然纸看似是小事,但规定多年的公文用纸,除非来自皇命,不然官员们是不敢随意调换的。哪怕是宰相,深知积弊,也只能在限制用量方面想想办法。
曜初道:“姨母是去过剡溪的。”姜沃在纸上上心,自然去看过官方指定公文用纸的产出地。
“姨母给我写了信,叹道若再下去几十年,只怕就不只是剡纸价昂,而是滕将砍绝。恐后世剡溪不复生藤矣”
“只是当时没有制出能够替代的纸,便没有回禀父皇母后。”
皇帝听了这话凝神道:“曜初的意思是,现在制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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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
姜沃放下手里的剡纸:“也不知出版署有无做出竹纸和构皮纸。”
在去过剡溪后,姜沃就随信寄给曜初两种后世明清官方纸张的制纸法。
皆是出自明代《天工开物》,一为竹纸,一为构皮纸(榖纸)。
尤其是竹纸,到了明清后,产出于夹江(四川夹江县)的夹江竹纸,直接被钦定为科举专用‘贡纸’。
说来也巧,据记载,夹江造纸还正是起自唐,后来完善于宋明,至明末时,夹江竹纸的手工造纸每一步技术已近乎完美,哪怕到了现代,如不用机器,也没什么可改进的。
而现在,姜沃又把它从明末的书中,扒拉出来,放到这个时间门线的大唐。
其实夹江竹纸为保障质量,造法依旧繁复精细。总共七十多道流程,从最开始处理竹子到最后做成一张纸,需要大约两三个月的功夫。
但竹纸跟构皮纸,比如今用的剡纸,都胜在一个最关键的地方:原材料易得!
蜀地漫山遍野的竹子,绝对比剡溪一地的古藤多而且多。
而构皮纸的原材料构树,生长很迅速,而且果子清甜好吃,叶子能够入药,树皮被扒掉专门做纸张后,剩下的木头还是很优质的柴火……姜沃觉得,这种树就像是动物里的猪猪,对人类来说全身上下都是宝(当然,对树和猪自己来说,就比较惨了)。
上好的构皮纸,鲜□□细,不易破损,也是明代官方乃奏本所用之纸。
“也不知帝后会选哪一种纸,作为日后的官方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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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初像方才给父母递樱桃酪一样,递上两种纸。
“父皇母后瞧瞧,竹纸和构皮纸更喜欢哪一种。”
这两种纸在唐之前,也并非没有,譬如晋代就有‘逍遥竹素’之语,可见已然有竹纸。
只是制作技术很不稳定,质量有些不够格成为官方用纸。
但现在又不同了,技术是跨越时空经过检验的稳定。
曜初拿了笔墨过来,将两支笔皆是蘸墨后,分别递给父母。
帝后起笔,皆是随手在纸上写了个‘敕’字。
敕,乃皇帝诏令之意。
这是帝王最常写的字之一。
而媚娘下意识写完后,略顿笔,又若无其事加了几个字,变成了‘帝有敕令’。
皇帝倒未留意对面人写了些什么,他只是研究了一下两张纸写过字后的状态。
“朕倒是觉得竹纸更好一些。侵润保墨,浓淡墨痕皆宜。”
“媚娘觉得呢?”
“两者都好。”
媚娘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一句话,说什么‘小孩子才选择,大人全都要。’不由莞尔。
笑过后对皇帝道:“陛下,竹纸虽好,但到底是蜀中才多好竹。”北方的竹子从质到量都不如蜀地,且北方许多竹子也不适合造纸。
若只选用竹纸作为官方用纸,就如同选剡纸一般,还要每年去蜀地征买,运回长安。
媚娘把笔放下:“但北方倒是适宜种构树。一来省了运纸之费,二来,也省了只用一种公文纸,又出现朝野间门皆以‘剡纸’为夸,人皆嗜利,剡溪趁夜斩藤私卖之事。”
姜沃也不只给曜初写了信,给媚娘也写了。
剡纸这些年短缺日贵,朝廷原也是下过禁令,不许剡溪之地私下砍伐古藤卖于外地造纸商户。
但这种暴利行当,甭管哪朝哪代,若只靠律法禁止,都一定是禁不住的。毕竟为了百分百的利益,多少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皇帝闻言颔首:“既如此,便都用吧。”
*
今日听女儿说了如此多纸的事儿,皇帝很是欣慰:“曜初如今,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这样吧,你既掌出版署,那安排朝堂逐渐换过公文纸之事,就曜初去做吧。”
换纸不是一撮而就的事情。
还要先安排技工去蜀地勘察建造纸署,直到竹纸,构皮纸稳定到一定产量能够供应朝堂使用,才能彻底换过。
这之中牵涉许多部门:吏部、工部、户部、甚至漕运等事。是件很考验计划能力,协调各部能力的差使。
曜初起身应下此事。
而皇帝又拿着这种新式竹纸对着外面阳光看了看纹理,然后笑道:“姜卿实在很擅长捣鼓这些新鲜事物。”
“她要的许多东西,刚开始的时候,还令人摸不到头脑。”比如当时非让船给她千里迢迢从倭国运火山灰。
起初谁听了不觉得荒谬?
不过是灰土,外面不满大街都是?
其实姜沃后来也明白了权力系统之意:她若不是宰相,没有权力,很多事是绝对做不到的。甚至这些秘方在她手上,就是杀身之祸。
而皇帝这句话,倒是勾起了曜初的心绪。
曜初轻声道:“父皇,我也是在筹措出版署之事上,才更加清楚地看到这些年姨母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三年,姨母并不在京中。”
“可我在出版署的每一日,做许多事的时候,都觉得……姨母好似就在我身边。”
曜初在往前走的每一步,时常能发现姨母留下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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