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皇帝摆手:“罢了。”
他拿起桌上的纸,看到这竹纸,他就不免想起方才曜初说的那番话,更想起年后户部的奏报:检田括户事以来,各道十多万户流民以土地,朝延亦增收百万缗税收。[1]
“姜卿原本就是宰相,若无‘病’,三年前就该任尚书左仆射的。”
“如今巡牧四方,为朝廷行过检田括户事后归朝,若不能再次拜相,反倒是职不如前,岂不令朝中有心为国之人心寒?”
检田括户事带来的国库之丰,是明摆着的。巡按使在其中担着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没有风险,朝廷何必调兵去江南西道。并且很多朝臣都以为姜侯后来出海,并非去巡察辽东以及属国,而是去低调度日避风头去了。
就她搞出来的这检田括户事,走到哪儿不是世家的仇人啊。
倒是海外没有被她‘祸害’过,还更安全点。
朝臣们都有眼睛,若身冒此险有如此之功,不得赏不得职,反被再次被猜忌闲置……那只怕再有朝臣想出改革之策,都不愿说,更不愿去做了。
*
春末,天气渐热。
阳光开始从春日喜人的明媚,变成有些令人心烦的过于热烈。
这样的天气,原是不令人喜欢的,然而裴行俭却见王神玉神清气爽,难掩欢欣的进了尚书省——
跟以往进入尚书省,就像进刑部大牢一样不痛快的样子决然不同。
裴行俭也不免笑了。
他得知姜侯即将归朝的消息,亦心情极佳。
何况久旱盼甘霖似的王相了。
果然,就见王神玉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他:“裴相这两年与刘相共事如何?”
什么叫好饭不怕晚啊,王神玉颇有感触:他虽然独自在中书省撑了三年,但让他选择的话,与其跟性情不和的刘仁轨硬搭三年,还不如等到脾气相投的姜沃回来,一起愉快办公。
裴行俭亦笑道:“据飞表奏报,姜侯已入关中,不日可入京。”
之后笑容却稍敛:“只是听闻帝后有意,令太子于城外迎姜侯入朝。”
事关圣意诏令,当然还是中书省的宰相王神玉更清楚些。
他颔首道:“是,天后也已令中书省拟诏。”
两人说完后,正好一阵风刮过,卷来无数尘灰——关中的春末夏初,原就是最容易起浮尘、扬沙、甚至沙尘暴的季节。
两位原本站在院中的宰相,立刻进屋关门关窗。
听到风‘扑扑’打在窗上的声音,王神玉道:“今年又是一场妖风大起。”
裴行俭只是随手拂去方才身上沾染的灰尘,还特别体贴亲手拿了根掸子,把王神玉当成一尊琉璃花瓶一样,轻轻给他掸了一遍灰尘。
然后才道:“是啊,只盼这一场风沙快点过去。”
*
而姜沃在回京见到太子之前,倒是更先一步见到了太子的岳父——左金吾卫将军裴居道。
作为十六府卫之一,金吾卫负责掌徼巡京师,车驾出入。[2]
故而裴居道来至京畿附近,接对巡按使之伍也是本职。
“裴将军想单独请见?”姜沃放下手里的书:“好啊。”
即将踏入一团乱麻中,总得先找个头绪。
如今有个线头自己蹦出来,当然要先拎起来看看,到底能扯出什么一道什么线来。
第237章 和事佬
在接了裴居道的名刺后,姜沃顺手压在案上的砚台下。
她起身望着窗外已然梨花落尽,只剩下葱茏绿树的庭院,对崔朝道:“明日一早就启程吧。”
崔朝以为她是归心似箭,便道:“好,你若不累咱们明儿一早就走。”
说来,他们自登州上岸时乃春日,但并未直接回到京城——算过不会耽误中秋前太子的大婚,姜沃就先去了一趟蜀地。
此番回京后,她应当又是经年难离开了。
因此她的最后一站定在了蜀地。
姜沃拜见过大公子李承乾后,又与李淳风一起去祭拜了袁师父。
当然还不忘去突击吓唬了一下滕王。
且说李元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哪怕自掏腰包有点心疼,但还是在蜀地起了一座滕王阁。
走过这次巡牧的最后一程,姜沃才于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回到了关中地界。
而金吾卫能来迎她,则代表她正式回到了京畿的势力范围内——以此驿站为界,皆属京兆府管辖。
她再次回到了京中。
*
“我原想着这一路赶的颇急,你若是倦了,咱们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走。”
毕竟越接近长安,为迎奉出京的御驾,官驿自然也越舒适些。
而且……
情绪稳定如崔朝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回京后,只怕又有数不尽的事儿扑上来。”便如同外头时不时会卷起的沙尘暴,躲也躲不开。
但对姜沃来说,其实真不太愿意多住这个驿站。
这确实是个皇帝出行也会停驻的一等驿站——唐玄宗出逃长安入蜀就住过这。
著名的马嵬驿。
姜沃自无法与崔朝说起马嵬驿的阴影,她只是转身回到案前,手指轻轻点着刚才收到的名刺:“休整是别想了。你看,这才刚踏进京兆府之地,就有人上门来了。”
崔朝的目光也落在‘裴居道’几个字上,又是一叹:“陛下慈父之心啊。”
姜沃颔首赞同:“选这位太子妃,足见陛下对东宫的爱护。”
其实几年前,京中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有过一次热烈的讨论。那时候人人都在传的准太子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弘农杨氏出身,跟皇后的母家杨家有关。
然而后来,太子自行上书向帝后请旨,弱冠后再定婚事。
彼时京中就有风言风语,太子是不愿意要跟弘农杨氏有关的太子妃。
而这回,皇帝选的太子妃,确实跟皇后母家没有丝毫关系,太子也未再反对,而是顺从接旨谢恩。
甚至跟在紫宸殿赏过之后,也以东宫名义赏赐了裴家,显然是对这门婚事满意的。
似乎更印证了之前的流言。
姜沃对着窗口,等待这位即将到来的裴将军,口中淡淡道:“对陛下来说,选了这位太子妃算是四角齐全。”
裴居道出身河东裴氏东眷房,既是名门世家出身,却又不是那等只有清贵之名的世家,家中更曾出实权臣子——裴居道之父,在先帝年间做过正三品尚书左丞(差一步就是尚书省宰相)。能在先帝年间,朝臣群星闪耀之时做到这一步,也算位高权重。
而到了裴居道这一代,却又入了军中。如今裴居道也刚过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南衙十六卫统领之一,正三品左金吾卫将军。
家中实在是簪缨之族,文武兼涉。
姜沃幽幽道:“且听闻裴将军之长女,性情娴雅,温敦谦恭。真是……唉。”
崔朝听姜沃夸完裴家小娘子后叹了口气,因明白她为何叹气,不由莞尔:“如今这里叹一叹就罢了,回长安后可不能了。”
因院门口出现了陌生的身影,两人便不再说话。
*
裴居道被女亲卫引进门之时,不免有点惊讶——他已经请人通报过了,是单独请见姜侯,怎么,怎么崔少卿也在?
于是彼此见过官礼后,裴居道就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按腹稿开口。
他在犹豫中,就见坐在案前,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正在沏茶的崔少卿先开口了:“裴将军,是要我回避吗?”
裴居道连忙道:“崔少卿误会了,我绝非此意。”
他哪里敢让这位回避!
裴居道到底是京中金吾卫将军,可不是洪州那些远离京城的世家,只看姜侯与崔少卿的官职悬殊,就还能脑子一蒙干出给姜侯送‘门客’
的事儿。
需知金吾卫的职责就有一条‘京城昼夜巡警之法’,裴居道在长安城内外地头可太熟了,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不少隶属于陛下的私人产业(还是从晋王时代就有的),其实是这位崔少卿在管着。
虽说他很想跟姜侯私谈,但崔少卿就戳着这儿不主动走,他肯定是不能让人回避的。裴居道还脑补了一下——
不然只怕几日后崔少卿到了御前,就要跟陛下轻描淡写来一句‘不知裴将军有什么隐秘,与我夫人说话还不让我听’,那他这皇帝亲家也别当了。
唉。
想到这夫妻俩在帝后跟前的分量,又想想他们跟东宫过去的梁子和龃龉,再想想自己现在和东宫的关系……
裴居道也觉得一脑门子高粱花子。
不过,事已至此,便只有迎难而上了。
若他女儿没有被选为太子妃,他倒是没难处——但估计他此生官位也就至此了。
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裴居道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眼前这位,曾经距离尚书左仆射只有一步之遥的姜侯。
跟东宫对上,想来她也很难受!
需知,哪怕在宰相里,尚书左仆射也是头一位。
其实原本尚书省的一把手是‘尚书令’。不过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做过尚书令,从此后大唐尚书令这个职位就空置了,一把手就是尚书左仆射。
不管名称叫什么,但职权是不会变的,大唐职官律明定:尚书令(左仆射)总领百官,纪纲百揆,天下事皆上尚书。[1]
与这个官位失之交臂,这位姜侯一定甚为遗憾。
想起之前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姜相‘辞官’时还吐血了——作为官场中人,裴居道是信的。那谁在尚书左仆射前功败垂成,不得吐血啊?
现在刘相任左仆射,论年资肯定要胜过她,哪怕此时姜侯归朝再次拜相,帝后也不会无故弄走一个左仆射,让她来做。
估计又要等上几年了——看刘相那身体素质,工作热情,姜侯不知得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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