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媚娘就着猞猁爪子一条条数去:“开科取士,使得寒门有了条登天路,便压制了门阀;起造洛阳城,也不失为壮举,毕竟洛阳南北往来较之长安更便捷,一旦有灾荒运粮都便宜;修造运河也是同样的理儿。”
“只是……他凡事做的太快了些,也太暴力了些。”
媚娘想起昨儿姜沃说的话,大概是太史局学算学的缘故,姜沃分析问题跟媚娘不同,总喜欢用数据举例子——她说起隋炀帝建一座新的洛阳城,竟然只用了十四个月!
姜沃都想象不出以现在的技术和生产力,是怎么这么快建造出来的。
只能是人命堆出来的。
就像用六年开了大运河,征劳力数百万一样,拿人命去换。
媚娘叹道:“譬如一个人在山顶,想着山下风光好,急着下来,直接跳崖那必是要摔死的,只有寻着了路,慢慢踏实走下来,才得见真正的好风光吧。”
李治眼睛很明亮,听媚娘说话时就更带了一种赞同的光芒,越发显得眼清如泉。
他先对媚娘点头,又道:“武才人善思我已知道了,但姜太史丞,我原以为她只醉心星辰天象,真不知她在政事上也有此见识。果然是袁仙师一眼看中的弟子,心有识量。”
媚娘便叹气:“晋王如何能知呢?姜太史丞都不得上朝。”
晋王从十三岁后已经能上朝了,自然知道姜沃从未上过朝。
他闻言有些惋惜道:“太史局一令两丞。如今李淳风李太史令一直夜间观星,是父皇特许不上朝的。太史局上朝的官员一直是鲁太史丞。有一回父皇当朝忽然问起一句《星经》上的云雨象,鲁太史丞却未答上来,到底是赶着去请了李淳风来。”
李治想起姜沃起卦的举止:“若是姜太史丞在朝上,想必应答如流。只为是姑娘家,便不得上朝,实在是可惜了。”
媚娘心中一动,原想趁势说些什么,但到底跟晋王还没熟到程度,便又按捺不说。
最后撸了一把猞猁头,媚娘便与晋王告辞。
两人往往只说一盏茶时长的话,便会各自散开,这次说的原有些久了。
媚娘告辞欲行,李治略一犹豫却轻声道:“武才人留步。”
媚娘驻足回望。
李治脸上透出一层努力克制的红色来道:“父皇昨日透了信儿给我,说下月要令我出趟远门,才人……”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说他下月后来不了了,武才人长久见不到他别失望?不,人家可能就是来看猞猁的,只是遇到他,不得不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但要是不说一声就走了,李治又觉得不好。毕竟两人每隔六七天,总会在中午时分于兽苑偶遇的。李治一般只有这个时间段有空——哪怕没有大朝和常朝,一日之计在于晨,李治晨起也要留在书房里跟着师傅们读书。
于是犹豫再三,李治觉得还是要说一声再走。说不得……武才人也是愿意偶遇他的呢。才刚这样想着,就听武才人道:“晋王不必担心,我会常来探望小九儿的。”
李治顿时觉得天灰扑扑的,整个人失落起来。
媚娘却低了头,声音轻的像是鹅毛落在地上一般:“只是,我再不用正午顶着日头出门了。”
说完不等李治再说什么,媚娘转身离去。
日光下石榴裙在李治眼里绽开一抹亮色。
真是比什么花都好看。
顿觉九成宫鸟语花香人间仙境的李治,难得提起兴致,又在兽苑玩了片刻,撸了好几只豹子这才转回自家宫殿,将一众宫人都撵出去,他独自静下心来提笔写‘隋炀帝之功过得失’。
*
两天后,晋王交了作业,从父皇处领到了一桩出远门的任务。
此番出行意义深远,必要慎重测算吉期。
于是他出门便直奔太史局。
与此同时,姜沃也接到了旨意,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云湖亲自来传的口谕:“上回文成公主出嫁,从九成宫出行那日天高晴爽不说,江夏王还道一路顺遂,会见吐蕃王的那日,更是碧空万里——可见太史丞算的吉期都好。”
“此番晋王出行,陛下道,还是太史丞卜吉期才好。”
姜沃心道:她观云观风顶多推测的出九成宫附近的天气,其余的便是花了筹子靠系统算的。
不过这买卖一点不赔本。
比如此刻,云湖传达了二凤皇帝的赞赏后,她脑海中又响起了五十根筹子的进账音效。
姜沃早让小爱同学把筹子进账调成了金币掉落的声音。
哗啦啦的金币声听得她整个人都幸福了。
于是她直接去门口迎接晋王——这迎接的是晋王吗,不,这迎接的是行走的宝箱啊!
而李治见姜太史丞竟然已经等在了门口,心里暖洋洋,迅速给出了红卡:姜太史丞待他向来郑重有礼,好人啊!
于是他也很客气,笑眯眯道:“姜太史丞,接下来要劳烦你了。”
姜沃行揖礼:“臣职所在,必尽心为之。”!
第30章 下注晋王
宫正司。
姜沃拿起一枚透花糍咬了一口,清甜的红豆沙,绵绵密密在舌尖滚过,落入喉中,依旧余下满口清甜:“好吃。”
她把匣子往媚娘那推:“姐姐吃。”
媚娘也拿起一枚,托在手上先赏玩了片刻。
宫中会做糍团、米糕类点心的厨子不少,但能做这么漂亮的透花糍的,只有一位御厨。
不知那位大厨是怎么做的,将外面的糍皮做的半透明,正透出里头豆沙的颜色来,且各个压成精致的花型,滋味又好又赏心悦目。
只是这样级别的御厨,满宫里能吩咐动他的也没有几个。晋王就是其中之一。
这点心,就是晋王送到太史局做谢礼的。
一共四匣子,姜沃自然先孝敬过袁师父、李师父与陶姑姑,剩下一匣子才拿回来与媚娘分享。
匣中除了透花糍还有玉露团,姜沃一见就觉得眼熟,这应当就是后来日式和果子的祖辈‘唐果子’了,莹润精巧,味道如何先不说,单造型就漂亮的像是工艺品。
媚娘也喜各色造型的玉露团漂亮,想留着欣赏,因此也只吃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红豆馅的小透花糍,又问姜沃:“听说李将军并不愿意回东突厥去?”
阿史那思摩,原东突厥王朝贵族,东突厥灭,他投向天可汗二凤皇帝后被赐名李思摩,还封了右武侯将军,故而媚娘称他为李将军——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谁叫他原名他就要给人白眼吃,还要跟人强调他如今姓李了,李唐王室的李!
这回李治要出远门,就是为了送阿史那思摩。
圣人给了阿史那思摩一个大恩典——封他俟利可汗,令他率旧部渡过黄河,回到东突厥旧址漠南去为王。
这等恢复旧国(虽则是名义上),令其回归故里的恩典,若是对大唐有异心的番将,必是欣喜若狂。
自己做王不比给人做将军好?
然而阿史那思摩还真没有异心,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可惜也由不得李将军,必得回去的。”
朝中有人猜测,因太子‘要投奔阿史那思摩做突厥人’的癫狂行径,皇帝才非要赶阿史那思摩离京。
“这些猜测实是看低了陛下的雄才伟略。”姜沃摇头,在战略眼光上,二凤皇帝从来是在第五层。
姜沃就着匣子里的点心摆大唐北面局势。
她拿了一个做成牡丹花样式,最大最漂亮的玉露团作为大唐。又拿了次一等的掌心大小的狮子头状的玉露团放在北边:“这是北边薛延陀。”
当年大唐一战灭东突厥,扫平漠南。
漠北的薛延陀可是乐了,谢谢大唐出手,从来作为世敌限制它的东突厥不在了!
没了制约的薛延陀几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甚至开始不那么臣服于大唐,有了些小动作——证据就是高昌国被灭后,搜出了高昌王鞠文泰(已故)跟薛延陀夷男可汗的书信来往。
说到这儿,姜沃不由再感慨一下:高昌好衰气,谁沾谁倒霉!
姜沃才摆了这两国,媚娘就懂了。于是拿了个透花糍放到两者之间去:“圣人名义上令东突厥复国,‘还其旧部’,实际上是去给咱们做屏障的?”
姜沃点头:“对,晋王说了,圣人的原话就是要东突厥‘作籓屏,保边塞’。”
说来这世间真是强者为尊,往前几十年,阿史那思摩的祖先,都是梦寐以求跨过长城来占领繁华沃土中原的。
如今……
东突厥:坏了,我成替身了,长城竟是我自己!
又可怜东突厥早非过去的横行漠南的东突厥了,它如今比大唐和薛延陀,就像是这汤圆大小的透花糍,对比那巴掌大的玉露团。
国力实不如,不由得瑟瑟发抖。
于公于私,阿史那思摩都是真不想去做什么东突厥可汗。这一去,他与旧部就起个人肉长城的作用。
他只想继续做他的大唐武侯右将军。
但二凤皇帝认真要做什么事,一向是无人能挡的,于是阿史那思摩只得领旨,并且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恳求折,再次重申自己对大唐和皇帝的忠诚无二。
甚至还特别朴实无华道:“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1]
一言以蔽之:我乖乖去做肉垫,但出了事,爸爸罩我!
媚娘听姜沃复述了阿史那思摩的折子,倒是感叹:“能屈能伸,也是难为李将军,若无此谦卑之言,如何得圣人一诺?若没有圣人的答允,将来战起,守关的将领只怕不敢放东突厥入关,那些东突厥老弱妇孺就要遭殃了。”
朝中也有暗中不屑阿史那思摩为人的,嘲他好歹也是曾经的王族,居然说出给大唐做看门狗这种话来,果然是蛮夷,毫无尊严骨气。
但有时候能跪下去的人,承担的却更多。
他如此谦卑上书表达忠诚,已换来圣人金口允诺,只要薛延陀打东突厥,不必殊死作战,不单老弱妇孺,连成年男子也可以往关内退守,求大唐援军。
不但如此,圣人还特命钟爱的嫡子晋王,亲自送阿史那思摩至百里外,表明了为新版东突厥撑腰的态度,警示薛延陀:老实无事便罢了,要是敢揍大唐版东突厥,朕就揍你!
姜沃如今就奉旨挑选晋王与东突厥新可汗,从九成宫出发的吉时,并东突厥可汗出关的吉时(不要一出去迎头被薛延陀打劫)。
较之文成公主出嫁,此事干系更大。
系统内,小爱同学已经开开心心替她算过账了,若是把这件事办好,得到的筹子一定不少。
“姜老板~这样的势头,过不了多久,你应当就能攒够一千权力之筹,开启为旁人测算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也很期待那一日。
*
晋王离开九成宫那一日,碧空如洗,湛蓝无垠。
媚娘坐在九成宫的石凳上,仰头眯眼望着晴空,
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能自己决定去哪里,走远一些看一看风光。
媚娘虽不能去送,但想的却是离开九成宫的晋王。而亲送晋王的群臣们,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太子事,皇帝是不是该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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