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沃忽然想起一句话:就像是学生,在面对一场棘手的考试时,可以是苦学做题,甚至可以是作弊。
结果……太子在做题和作弊之间门选择了……作法。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啊!
你让礼官去共同商定礼仪,他们会如何定还用说吗?王珪这个贞观一朝的礼部尚书不就是例子吗?
当然是会引经据典,弄出一套完全符合‘人伦尊卑礼法’的流程出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不如太子自己按照礼法制定一份‘公主出降礼仪’,哪怕不合帝后心意呢,起码经手的人少。
姜沃得知这个消息时,都不用紫宸宫宣诏,直接把手里的公务交给刘祎之,自行往紫宸宫去了。
刘祎之忙接过来,看着走向外头炎天暑热的姜相,庆幸而甘之如饴的工作了起来。
能好好办公,真好啊。
*
“明日一早,请长乐长公主、新城长公主进宫吧。”
晋阳公主随孙神医在外,城阳公主则是随驸马去房州了,两人皆不在长安。只好先请那两位了。
媚娘看着姜沃带来的一份先帝年间门旧档,简直跟皇帝的动作如出一辙,抬手掐了掐眉心,令宦官出宫传旨,明日请两位长公主进宫先商议一下。
吩咐完毕,媚娘把眼前这份令她糟心的旧档推开。
接过姜沃递上来的薄荷油,媚娘边倾倒边口中冷道:“我原以为南平公主之旧例,就是麻烦事了,原来,还有这一桩旧事!”
姜沃道:“也难怪姐姐不知,襄城公主出嫁时,是贞观初,而公主过世都二十年了……”
媚娘的手重重拍在案上:“但礼部一定能翻出这桩旧例。”
毕竟礼官和御史,最擅长的就是‘因循旧例,请复旧章’吗。
而襄城公主的旧例,又实在符合他们心中的礼法规矩,他们只怕恨不得给皇室都套上这个模板才好——
贞观初年,襄城公主被指婚给宋国公萧瑀长子。按照隋唐以来公主之例,凡公主出降是住在公主府的,正所谓‘令有司营第’,这是写进大唐典仪制之中的公主应有之分。
虽说襄城公主并非长孙皇后所出,但她是长女,先帝自也是上心的,下旨给女儿营造府邸。
然而……
襄城公主上书请辞道:“妇人事舅姑(礼记中称公婆为舅姑)如事父母,若居处不同,则定省多阙。”表示:如果公主单独开府的话,岂不是没办法晨昏定省侍奉公婆?那怎么能行呢。于是请辞父皇为自己建造公主府。而且是‘再三固让’,坚决请辞。[2]
最后二凤皇帝也就只给女儿修了修宋国公的府邸,就这样了。
时士族盛赞公主:行匹庶之礼于舅姑,前所未有之孝睦女子。[2]
媚娘又击案道:“是前所未有,何等荒唐!若是因她当年‘沽名钓誉’之举,带累了曜初令月,将来我便从她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爵位官职都别想留。
姜沃闻言又从袖中取出了下一张纸:襄城公主的子孙谱。
饶是媚娘在盛怒之中,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姜沃这才安慰道:“姐姐也别太担心,襄城公主为长女,如果先帝真的嘉奖她的言行,那么之后所有的公主都该按此例行才对。”
可并没有。
先帝一朝那么多公主,甭管嫡出庶出,除了这位自请‘不建府’的最年长的公主,其余公主全都有自己的府邸。
就连媚娘之前拿来举例的南平公主,哪怕被礼部尚书要求行了‘执笲盥馈之礼’,也还是有自己公主府的,几乎不去王家。
以至于后来王珪病了,二凤皇帝还得专门给女儿下个诏,让公主去探望下公公。[2]
然而媚娘依旧心烦不能释怀。
屋内无人,媚娘甚至点着档子上一句话,前所未有抱怨了起了二凤皇帝:“先帝也是的,既然也不按襄城公主此事为例,何苦要赞一句襄城公主‘雅有礼度’!只怕要有礼官抓住这句话不放!”
姜沃也没多说。她知道,媚娘不过是白抱怨。
媚娘是很清楚的:礼法,是一件神奇的东西。
一个掌权的帝王可以像捏泥人一样,把礼法塑造为自己喜欢的形状。但这块泥巴,可以捏,却谁都不能扔掉它,都只能利用它。
因礼法正是教化天下之法,说白了,也是帝王的御下之法。
这便是“礼乐达,天下习而安之。”
不光是先帝,哪怕是媚娘现在恼火成这样,但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公开说襄城公主的‘孝道’是错的。
但她现在,真的很希望,这位襄城公主从来没出现过!
夏日炎炎,姜沃也不想媚娘再上火了,继续温言开解安慰道:“咱们这么想,襄城公主这件事就是一包深埋在土里的隐形火药对不对?”
“虽说此时翻出来,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但总比咱们不知情的时候,忽然爆了来的好。”如今还能跟两位长公主商议一二。
毕竟,要是有礼官以此为例,想动一动公主府,是她们谁都不可能接受的。
*
姜沃在紫宸宫前殿,‘顺毛’安抚媚娘之时,并不知崔朝刚奉诏到紫宸宫后殿。
皇帝如今,虽对许多朝事不闻不问,但这件事他是很上心的。
因此几乎跟媚娘同时得知了,‘太子令礼官共商公主出降礼仪’事。
崔朝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正坐在榻上,手中慢慢对着棋盘自行摆棋子,然后语气平静到有些诡异,与崔朝说了这件事。
崔朝一时无言。
说来,因皇帝视力不好,他们素日下棋的棋盘,比寻常的棋盘大很多。
原本崔朝也没觉得棋盘大有什么不好,直到今日才发现:大棋盘的不好处就是——皇帝陡然将棋盘掀翻于地时,动静特别大。
黑白棋子如冰雹一般‘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加上硕大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崔朝都不用出门,就可以想象,外面宫人们一定都惊惧极了,应当已经跪了一片。
崔朝倒是没跪,他小心避开地上棋子往前走:“陛下保重……”
皇帝出言打断,问了个崔朝无法回答的问题。
“朕当然要保重,东宫如此,朕敢死吗?!”!
第242章 公主的恼火
殿内一时静的针落可闻。
因此那很轻微地叩门声,就显得越发清晰,外面是程望山抖如秋叶的声音:“陛下,可要请尚药局……”
程公公声音戛然而止,是因皇帝顺手又扔了个装棋子的匣子下来,又是哗啦啦一片脆响。
程望山:懂了,这就滚。
殿内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崔朝从地上越发密集的黑白棋子中,找到一条路走到皇帝身边时,只见皇帝如往常一般按着额头,手臂撑在桌上。
桌上已空无一物,人长久不动。
半晌,崔朝听到皇帝忽然轻声念叨了两遍:“朕要想想该怎么办……朕要想想该怎么办……”
皇帝的手从按住额头转为捂住面容。
崔朝忍不住道:“陛下!”
说来,自三年前见姜沃不得不离朝起,崔朝就是最不想替太子说话的人。此番回到长安,皇帝再对他吐露什么关于东宫的烦恼,崔朝都只是保持一个‘温和、劝慰但关于东宫一问三不知,从不点评’的状态。
哪怕皇帝直接问起“你觉得太子在想什么”,崔朝都是一脸微笑,心道,那可真是‘隔行如隔山’,人真的很难想象非同道人的脑回路。
但此时崔朝见皇帝心绪波动成这样,都只得先劝道:“陛下先切勿这样动气,或许东宫只是思虑不周。”
皇帝摆手:“不必了,子梧。”
顿了顿又道:“你清楚的,都一样。”
如果真是思虑不周,不懂得上位者要握紧礼法这柄剑,倒将利刃付与他人,是太蠢,能力上不能让他放心。
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不愿意为姊妹,家人触犯一点礼法,只愿做自己清清白白的太子……在事关出降礼仪,公主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都不愿退让一点点,这也不是他放心的继承人。
这两者的差别,就是不及格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皇帝甚至无法问清自己:这二选一,究竟希望儿子是哪一种。
礼法……为什么会有个礼法脑袋呢?
当皇帝怕什么被人评说。
他与父皇做的违背礼法的事情少吗?
旁的不说,只他非要立媚娘为后这件事,后世会如何议论,皇帝也不会一点预料不到。
皇帝拉开桌下的小屉,取了一个白瓷瓶出来。
崔朝自然认得,这种不是皇帝常日服用的治疗风疾的药,而是孙神医配的应急的药。
孙神医嘱咐过,若是皇帝头疼的厉害再吃。因这药丸有些副作用,虽止疼的效果好,但吃了人会难入睡,而皇帝的病还是多休息为宜。
此时皇帝倒觉得这药很好,正好让他有点精神。
比起方才恼火掀棋盘,此时他已经渐渐理清了些思路——
“朕要与弘儿谈一谈。”
“等问过弘儿,朕还得把这件事收拾了。”
是他要考较儿子,才有了这一番‘礼官议公主下降’事,
儿子是自己生的,太子是自己立的,不收拾残局怎么办呢。
*
太子到的时候,殿内已经被收拾的很干净,依旧是平整的黑石地,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殿内点着的九枝灯。
因这两年哪怕奉召来紫宸宫,太子也多是垂首听训,故而对殿中的摆设也不太熟悉。
并没发现少了一副棋盘。
他只见父皇坐在榻上,手里拿了一卷先帝的《帝范》在看。
一切如常。
除了,他行过礼后,父皇没有像以往一样令他免礼坐到跟前去,只是直接问道:“朕听闻,太子让礼部议公主出降事。”
“太子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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