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376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为此,她把弟妹叫到自己的书房提前教导一二。

  毕竟弟弟妹妹也都不小了。因父皇母后疼爱子女,也都早早封了王,册封了公主,他们都有自己的属官,身旁也有许多人围绕着。

  而今,母后下诏改礼法,事涉‘丧仪、孝道’。

  曜初能想象到,朝堂上反对的朝臣一定不少。她没法上朝去庭辩,那便准备力所能及帮父皇母后解决些后顾之忧,比如说,在这混乱之时,管教好弟妹。

  免得弟弟妹妹,尤其是两个弟弟,被有心人挑唆钻了空子,说出什么反对的言辞——毕竟若是连自己的儿女们都集体反对,那这道‘孝道礼法改革’诏令的推行,一定会很令母后为难。

  太子那边,曜初实在管不了,只好教导弟妹了。

  曜初看着下面排排坐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很认真问道:“关于改丧仪为‘父在,亦为母服齐衰三年’你们觉得有什么疑虑不妥之处,可以问我。”

  说到底,这跟他们从前学的经义不一样,如果他们疑惑甚至觉得不对,也可以理解。曜初准备细细讲给他们,免得被外人忽悠了去。

  而周王李显先开口了:“姐姐,我有一个……”

  曜初颔首,示意弟弟问就是,她心中已经准备好了许多问题的答案。

  只是在李显发问后,不但曜初,连着太平,以及一向慢吞吞的李旦,都忍不住遽然转头去看李显。

  周王同学的问题是:“姐姐,原来的礼法是什么啊?我怎么记得,一直就是为母服丧三年呢?是我记错了吗?”

  其余人:……

  姜沃后来听曜初复述这一段,也忍不住笑了:这就是别人都上考场了,李显同学还没找对课本。

  见姐姐都惊了,李旦不由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二哥,我给你讲一讲啊。”

  说来,从皇子间的序齿就可以看出,皇帝偏心到什么地步了,实在比之先帝有过之而不及——玉牒之上皇子的排行是一回事,但宫中称呼起来,是直接把前头庶子一笔勾销掉了,三个嫡子单独序齿,所以李旦称呼李显,就直接是二哥。

  李旦除了被惊的转头那一下跟太平速度同步以外,之后又恢复了慢吞吞道:“二哥,根据《丧服传》所记,也据汉代大儒郑玄所释‘父是一家之尊,尊中至极,故为之斩衰也’……”[1]

  才说了一句,就被着急的太平给打断了:“我来吧,你跟二哥掉书袋也没用。”李旦迅速让开,换妹妹上。

  太平就‘噼里啪啦’跟李显解释了一下原本的丧仪制度——

  在此之前,还带着怀疑态度,考了下李显丧服的五种级别总是知道的吧。

  李显立刻表示,这个还是知道的:“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太平这才往下解释去:在礼法中,认定父为‘至尊’,而母亲,只是‘私尊’。因此,在服丧的时候,就要加以区分。父亲过世,就要服最重的斩衰,如果母亲过世的话,只能服次一等的齐衰。

  这里所谓的斩衰、齐衰是指丧仪上穿的衣服程度不同:简单通俗来讲,就是斩衰时候穿的粗麻衣服,布边都得是毛毛糙糙没修理过的,这才能显得最悲痛;而齐衰的齐,就是指粗麻衣服的边儿修过了,是齐的,以此为区别。

  “二哥你也没全记错。”

  “有一种情况下,确实是为母服齐衰三年。”

  听到妹妹这一句的李显,还有点骄傲:他就说嘛,他是记不全这些罗里吧嗦分的甚细的礼法,不过虽然没有全对,但也没有全错啊!

  太平竖起了两根手指头:“如果父亲已经过世,那么可以为母亲服齐衰三年。”

  “但如果父亲在的情况下,母亲过世,‘私尊’就要让位于‘至尊’。为母亲服的丧期,就只能屈抑为一年。”

  “而如今母后的诏书,要改的就是这一条:子女为母亲,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该是三年,与礼敬父亲一样。”

  太平讲完后,对曜初道:“姐姐,我说的对吗?”

  曜初点头:“令月解释的很对。”然后又问起两个弟弟,对这道诏令还有旁的疑惑吗?

  李显属于是刚弄清楚概念,并且在他脑海里,始终觉得这些很枯燥无聊。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了日期和几个字,朝臣们就能抠字眼成那样,他只是无所谓道:“都行吧。”

  李旦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学问倒是更好一点,从他诸位师傅素日的讲课中,就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礼法的推崇。因而李旦问道:“姐姐,朝堂上是不是会为了这件事吵嚷?”

  曜初颔首:“是的。”

  她看向殿外天光,现在,朝堂之上应该就已经庭辩起来了。

  “礼法之事,向来众说纷纭,不管是教导你们的先生,还是身边熟悉的侍臣,不管旁人与你们说什么,听起来多么有道理——但如果最终是要你们上书父皇母后,就此事劝阻,你们都不要听之行之。”

  “若实在被人‘劝’的有疑惑不解……父皇养病,母后无暇,你们随时可以来寻我。”

  听长姐语气郑重,自李显起,三人都不再坐着,皆起身应道:“是。”

  李显李旦各自回去后,太平并没有走。

  她只是托腮坐回去,看起来难得有些没精神。

  曜初少见妹妹无精打采,很是心疼,就让宫人上了太平最喜欢的夏日点心酥山来——外面淋着牛乳、酥油的冰制甜点,姜沃第一回 见时就感慨过,原来大唐已经有了冰激凌和冰沙。

  因是冰物,为了公主的身体,一般乳娘都是不敢给吃的。

  曜初也只让人端了小小一盏给妹妹,然而太平接过来,却没有如以往一般高兴起来。

  她闷闷吃了两口,忽然把银勺子往冰上用力一戳,问道:“姐姐,我也有个问题:既然都改成同服三年丧期了,母后为什么不干脆把齐衰直接改成斩衰呢?《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难道不该等同服丧吗?”

  因屋内只有姊妹俩,太平说话便无所顾忌了,直接道:“譬如姐姐和我,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生的,甚至连孩子的爵位,都是因‘公主之子’才得了的,那难道百年后,竟是为驸马服斩衰,倒是为咱们服次一等的齐衰?”

  曜初坐在妹妹身旁,一时不语:为什么不直接改成斩衰?当然是因为,那还是不能够的。就像是在荆棘中劈出道路,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通天大道,只能先是一条小路。

  而……

  曜初忽然想起姨母的话:“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大路了。”得先让人知道,这条路可以走,原来不是绝境。

  于是曜初伸手揽住妹妹,轻声安慰觉得不公不忿的妹妹:“没关系的,令月,慢慢来。”

  她看向外面:“你要知道,这一次朝堂之上论三年齐衰,是一次决然不同的开端。”

  自周代成《仪礼·丧服》至今,历朝历代皆有大儒为此注释,为礼法增添一层一层的光环,而此五服为礼所至重,从未变过!

  故而曜初知道:母后所行之事,是‘古今更变之尤大者’![2]

  将从这里开始,作为摄政者,母后正式在以权力,挑战礼制原则和朝臣们用以攻讦她的伦理秩序。

  “战者非兵……”

  “姐姐?”太平听到姐姐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话,不由抬头问道。

  曜初回神:“没事,我就是想起了姨母家中的一幅字。”

  **

  而此时,姜沃的想法正好与曜初相反:如今朝堂上庭辩成这样,不少朝臣看起来都要撸袖子干架了,还是挺像战兵的。

  不知是热的还是愤怒,好多朝臣都满面赤红。

  此诏一下,当即有礼官站出来道:“《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故父在为母服周者,避二尊也。”[1]

  “臣奏请天后务详明正礼!”

  “此等礼法如何改得?”

  话音刚落,便见丹陛之下的座椅上,有紫袍金带身影站出来。

  “天后,臣有一言。”

  姜沃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请命。

  天后颔首:“姜相为中书令,按制‘佐天子而执大政’,掌制诏宣敕,可尽言之。”

  姜沃方才就已经整理过腹稿了,此时得了天后这句话,对着丹陛之上一礼。

  然后转身,面对满朝文武。

  紫色袍袖,与手中玉质笏板,在空中划出一道有些凌厉的弧线。

  “如何改不得?”

  “礼法不是天降,更非地生。”姜沃今日是做足了功课来的,说的,也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说的话。

  这些年,她在朝上看过多少次媚娘为礼法所谏,也有多少次,自己被礼法所困?

  为什么改不得?

  “今日诸公所争论的丧服之事,说的铿锵有力道周礼不可改。”

  “然而古之周礼到底为何,今人皆已无法分明!”

  “只说三年丧期,到底何为三年?就众说纷纭。”

  “东汉郑玄道周礼三年为二十七月,王肃却以为是二十五月。”

  各个口口声声说尊古礼,然古礼为何,连古人都不确定。

  “连孔门圣训,子思、子游、子夏尚且为齐衰之制而争论不休。”她认真请教提出异议的礼官们:“那诸位何来的这般言之凿凿啊?”

  “况且,古随今变。”

  “自周朝至今,所改之制何其之多?”

  “周朝墨、劓、宫、刖,如今刑法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冠冕衣裘,乘车而战,如今战事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为官三老五更,父死子及,如今朝堂已然改之不用。”

  姜沃还加了一句:“甚至若按照周朝礼仪,五十则不仕,朝上诸公也要遵守吗?”

  那朝上多少人,都做不成官了?他们舍得吗?

  不过,她话音刚落,就见王神玉忽然眸光一亮。

  姜沃:……

  好在这样的场合,王神玉忍住了对于他关心话题的询问。

  姜沃得以继续道:“凡此种种,不可计数!那为何,偏偏是丧仪的礼法,改不得?”

  朝上一时安静如许。

  反对的礼官,俱在拼命绞尽脑汁想如何反驳姜相的话。

  同时有不少朝臣开始疑惑,为何其余宰相们,都安静的像是今日没上朝?

  *

  宰相们为什么不说话?

  因在座的五位宰相,于大朝会前夕,都是面过圣的。

  其实就算不面圣,他们也心如明镜:天后能下这样一道诏书,与皇帝必然是有政治默契。

  这不光是天后抬己之尊,也是皇帝在加重天后摄政的分量。

  缘故嘛……

  几位宰相不约而同想起了太子在礼部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