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先生嘱托,我必铭记不忘。”
此时,姜沃想起年前与孙神医的这番对话,还不免伤感。她转头去看窗外:屋内是炭火融暖,屋外是冬雪纷纷,雪花渐渐覆满如火的山茶。
半晌后,姜沃才回神对卢照邻道:“先生说,你会陪他回家乡去。”
卢照邻颔首:“我自年少多病,姜相当年提醒我,不要把宿疾不当回事,我这才多年追随先生,先生亦多为我诊脉调理。”
“如今先生告老,我自然要送他回乡,为先生整理医书。”后半句无需说完,两人皆明。
直到仙逝。
这日卢照邻告辞之时与姜沃道:“来日……我会即刻送信与姜相。”来日若孙神医仙逝,他会报信回京。
姜沃送故友至院门,递上手里的伞:“我只盼永不要收到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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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
永隆年间的春日,冰雪消融后,姜沃于长安城外灞桥旁,为孙神医归乡送行。
皇帝虽病着,却也没有强迫挽留孙神医。
他也看得出,孙神医实在是年纪大了力有未逮,况且,在临行前,孙思邈给他预备了许多的药和药方,皆交给弟子晋阳公主,也是尽心至极了。
帝后对告老的神医皆有重赏,又赐以爵位,然而孙思邈皆坚辞不受。
直到最后,皇帝将恩赏改为免孙神医故乡华原之地三年税赋,孙思邈才谢过此圣恩,离京而去。
*
就在孙神医离京后不久,永隆年间的春日,殷王李旦大婚。
其实殷王妃是早就挑好了的,大婚的日子本该是去年。
只是太子薨逝,殷王作为同胞弟弟,自不好成婚,于是推迟至太子薨逝的周年后。大婚的典仪是早就备好的,倒也不甚麻烦。
其实原本太平公主的驸马也挑好了,皇帝是想着这永隆年间,两个孩子一起办婚事,也算是双喜临门。
然而公主府都开始布置了,太平公主忽然到父皇母后跟前去,表示反悔了,她不喜欢之前选中的驸马了。
帝后不免有些诧异,问起缘故,太平公主只说突如其来就看不顺眼了,尤其是觉得与驸马无话可说,驸马为人甚是无趣。
帝后无奈。
皇帝私下还对媚娘笑道:“这几个孩子,令月最小又是女儿,果然也就她最挑剔最爱寻事,每回总要闹出些缘故来。”
“罢了,随她吧。”
虽说皇帝挺遗憾没法在这永隆年间双喜临门的,但女儿显然是还未婚就厌烦了驸马,那总不能逼女儿嫁一个不喜之人。
“不是什么大事,令礼部再挑一年就是了。”
于是礼部尚书许圉师,刚刚办完二月的贡举大考,就收到了这个美妙的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
姜沃见到他整个人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一般,颇为同情。
她倒是比帝后更清楚,太平为何忽然反悔了。
并非婉儿告诉她的,而是太平私下来告诉她的。
李令月还像个大人似的叹气:“唉,姨母,我之前光挑脸容去了。见那吴家少年郎生的最好,当即就定下了。结果后来才发现,说不上话的木头美人看两天就烦了。”
最后还有一句自我夸赞:“姨母,我这才明白,原来我是个不注重外表,更看重内涵的人。”
姜沃:……你最好是。
但事已至此,只好由着太平从头再来,去选‘内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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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殷王大婚后,皇帝在长安,便无甚大事记挂。
因在大明宫内不免常想起太子之事,多有伤感,又因长安是大唐开国定都之地,皇亲国戚、老臣旧族众多,储位一日不定,就总有些言语在皇帝耳边转来转去。
皇帝嫌烦,于是再次下诏,圣驾前往洛阳。
第280章 最后一次改元
永隆年间的圣驾东巡洛阳,比大唐开国以来的任何一次,都要声势浩大。
这回,帝后不只是带着三省六部九寺的大部分朝臣,更将皇子公主皇孙们都带上了,一并前往洛阳。
如此一来,整个政治中心,几乎都挪到了洛阳,相较起来,此时的长安倒像是成了陪都。
故而这次,留守长安的并非王神玉,而是刘仁轨——
之前长安城内又有东宫太子,又有镇国公主并皇子们,帝后就选了个性情最澹泊不爱揽权的宰相压阵。但这回所有皇储预备役都跟着帝后走了,自然要换一个资格最老,凡事能一把抓的宰相留守。
对王神玉来说,当真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一同去洛阳了!
于是王相仔仔细细安排好人照顾他的花后,与同僚们一起愉快启程。
*
春和景明。
圣驾之伍浩荡绵长,首尾不能相顾。
天后所乘的马车行驶的很稳,内部空间也很大,桌上甚至还能摊开一张中型的舆图。
媚娘的手按在舆图上的洛阳城,对姜沃道:“较之长安,我更倾向于洛阳。”
东巡途中,帝后并未乘坐同一辆马车。
因时不时有朝臣需要向天后回禀朝事,未免扰了皇帝的清静和休息,帝后便分舆而行。
姜沃奉诏到天后车上议事时,崔朝都已经早她一步被皇帝宣去,估计是皇帝旅途无聊了。
而今日在蹭他们车驾的太平,见姨父姨母都奉诏而去,就也不肯老老实实坐在车里了,很快拉了婉儿道:“今日天气好,咱们出去骑马吧。”
因此,姜沃登上天后的车驾,才听媚娘说了一句洛阳,就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
撩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太平纵马呼啸来去,神采飞扬,所过之处侍卫皆俯首避视。
媚娘也从窗中看出去,然后与姜沃相视笑笑:她们是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掖庭马球场上,媚娘纵马的样子。
朝臣们都道镇国安定公主,沉稳细致,有天后沉潜刚克之风。
那么据姜沃看来,此时的太平,则更似年少时媚娘。
只是太平生而为公主,自幼得帝后疼爱,较之媚娘当年处境,身上自然多了这天地间无处她不可去,无事她不可行的恣意。
媚娘无疑是喜欢并纵容女儿这份恣意的。
而姜沃在看过太平和婉儿身后跟着女亲卫后,也就安心放下了帘子,继续与媚娘讨论方才提起的洛阳之事。
比起长安,媚娘更倾向洛阳。
自然不是因为洛阳宫紫薇城壮丽恢宏,而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首要的缘故就是洛阳不比长安,少许多李唐皇室宗亲、旧臣勋贵的掣肘。正如二十多年前,吏部第一次改制‘资考授官’,就是在东巡洛阳时办成的。
若要改动什么旧制,在洛阳比在长安城压力更小。
其次,便是洛阳的地理位置。
在交通便利上,洛阳四通八达,是胜于长安的,毕竟是‘六水并流、十省通衢’之地。
大唐十道三百六十州,诸多道州的粮米与贡品,都是先通过运河到了洛阳,然后再另外运往长安。
媚娘的指尖在舆图上熟练地划着:“洛阳北可防压漠北之地,南可用巴蜀之粮米更镇荆襄。西面关中倒是可以作为后方了。”
姜沃颔首:论起四通八达来,洛阳自胜过长安。
以至于后来司马光有感叹:古今兴废事,皆看洛阳城。
不过洛阳属于优点缺点都很突出——
四通八达在国力强盛的和平年代意味着繁荣,在战乱之时可就意味着八方受敌了!
换句话说,就是洛阳是个聚宝盆,强者能守住,可以坐镇中原腹心掌控八方。而弱者,就是被八方围攻。
而现在的大唐,正是强者!
史册之上,从高宗皇帝颁布《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长安洛阳并称两京。到武皇于洛阳登基,定洛阳为神都,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此时,媚娘的手按在舆图之上,望着这山河万里:“两京为腹心,四境为手足,可定天下。”
*
论过正事后,媚娘也没放姜宰相回去办公,而是说起了家常。
“你还未与殷王妃单独见过吧?”
姜沃点头,除了大婚典仪上见了一面,她还真没空与殷王妃交流过。前些日子都在中书省忙着准备随圣驾东巡洛阳之事了。
而殷王妃刚嫁入宫中,也很少出来走动,彼此没机会碰上。
但姜沃对殷王李旦的王妃,是一直很感兴趣的——毕竟史册之上,李旦有个很出名的儿子,叫做李隆基。
其实今岁皇帝改永隆这个年号,就让姜沃想起李隆基来。
唐朝向来有为尊者讳的说法,正如史笔记载,武皇登基后为自己取名为武曌,那么朝堂之上连同音字都要避讳——诏书就得改称制书。
而永隆这个年号,为了避讳李隆基的本名,也被改为过永崇。
不知道此世还会不会有李隆基。
毕竟……李隆基并不是李旦如今迎娶的这位正妃所出。
刚刚与殷王大婚的王妃刘氏,才是在史册上李旦第一回 登基,即被册封为皇后之人。
而李隆基的生母,则是由孺人册为窦德妃。
只是后来李隆基做了皇帝,彼时一后一妃皆已不在人世,李隆基就给自己母亲追封了皇后,先迁入太庙去了。倒是把本来最正经的刘皇后留在了外头,不得入太庙配飨,二十年后,才在大臣的劝谏下,把刘皇后也挪了进去。[1]
姜沃:李隆基,不愧是你,跟你沾边的女娘们,总要倒点霉。
对姜沃来说,死生祭祀之事并不要紧,但对古人来说,是莫有大于此的。明明是元后,却如此主不祔庙二十年,刘皇后如果地下有知,估计这二十年不干别的,会专门在地下扎李隆基的小人。
直到媚娘再次开口,姜沃才回神。
就见媚娘叩了叩马车壁,令外面骑马护卫的女亲卫去唤两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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