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虽然存量不如广备署那么多,然在样式上,较之广备署更新颖先进。
而若只是预备在两京之内用的火药军械,原也无需太大的量。
库狄琚伸出手,春风吹拂过她绯色的官袍袖,吹不散她眉眼间的神采:“还请大都护给我们指点一二。”
文成颔首:“好。”
若无利器,何以护身。
有些道理,只在剑锋之上。
文成此番自安西归来,自知亦是踏入了新的战场。
但她毫无畏惧,只觉战意沸腾。
这一次,何尝不是为她自己而战。
为了曾经那个毫无选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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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预料的没错。
姜沃从天后的同明殿虔诚认错后,刚回到中书省,便见大堂门口等着一个专门负责传话的胥吏,见了她就上前见礼道:“王相让下官在这里候着,姜相一回来,就请姜相过去,有要事相商。”
果然。
姜沃也不预备躲,直接去见王相。
只见王神玉正坐在案后,在端量一份碑文拓片。姜沃走近,看清了这是一份什么拓片——
她知道,王神玉已经明白了。
他看的拓片,是当年泰山封禅后,立的双束碑。
彼时帝祭天祇、后祭地祇,刻碑以记。
在泰山立下的数块碑石中,有一块格外特殊——并非单碑,而是‘双束碑’。由两块完全相同的长条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后,合并而成,以显帝后同列。
而当时的皇后,在自己的那块碑文上,用了数个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说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个人字,皇后的‘天’字却多了两道弧线,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为‘埊’,即山水土的叠加。
其实,当时就有朝臣心中忧虑皇后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还不是寻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这岂不是过分的野心与权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过将这番改字,当作女子特有的心血来潮感情用事。
但无论是忧心者,还是不甚在意者,彼时都没有把这件事看的太重——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一块石碑上的改字罢了。
除了这块碑文,其余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旧是原本的写法。
可……现在呢?
姜沃与王神玉隔着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着被天后改过的‘天’字与‘地’字,望向对方。
王神倏尔想起旧年往事。
姜相永远是这样——王神玉是想起了当年稷下学宫诗会,风雪红梅之中,她银衣鹤氅而立,凝玉为容雪为衣,眉宇神采卷舒风云。
经年未改。
姜沃静静坐着,等王神玉先开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开口,也就没有什么废话,他直接问道:“天后与姜相,欲改天换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浅浅漫入屋内。
窗外春光陶然宁静,屋内气氛却凝重。
然而很快,姜沃平静答道:“是。”
*
三月的洛阳,处处花丰叶茂,春景繁盛似锦。
原本紫微宫中书省署衙中就栽着两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间,王神玉随圣驾到东都后的悉心照料,如今开的遮天蔽地,有如天边光滟霞光。
姜沃起身,来至窗前,看海棠花随风簌簌而落。柔软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无所凭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着站起来。
只是他驻足在案旁,望着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姜相背影。
窗外春光这样好……
她却要走进暴风雨,不,是腥风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个很看的开的人,对子孙的态度都是‘若子孙如我,岂有饥寒?若子孙不如我,我何必广置田产,到时候给不肖子做酒色费?’
主打一个你们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时,王神玉望着挚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伤感——
何苦?
不过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几乎是累死(总之王神玉是这样认定)在相位的老师杜如晦,是为了什么,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当年你被迫辞官离朝……”这种改天换地的想法,必然不是一天忽然升起的。王神玉不知最早该追溯到何时,但至少应该从那时候起,她心中认定的君王,就是天后了吧。
“那你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去做检田括户事?”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像老师一样的李唐忠臣,他当时还写信劝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还暗示她,皇帝都不让你做宰相了,可别管这些了,游山玩水去吧。
然而现在看来,她并非为李唐而做。
不过,虽然这样问,王神玉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果然,姜沃转头认真答道:“我是为大唐做的,不是为李唐做的。”
不,其实说大唐也不甚准确,应该说是,二凤皇帝曾经说过的‘华夏衣冠’。
王神玉想起了很多事:从火药到占城稻,从水泥到玻璃,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从纸张到报纸……
他忽然一声长叹。
其叹息之意,倒是让姜沃都怔了一下,开口询问:“王相?”
姜沃记得,上一次王神玉看起来这么痛苦,还是,哦,还是永徽年间,还是皇后的王鸣珂听母家瞎指挥,死活不肯去参加亲蚕礼,结果先帝点了时任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去代皇后行亲蚕礼。
给王神玉痛苦坏了。
那这次,他这般神情……
姜沃就听王神玉悲痛道:“我是想到了,今岁之后我还不能致仕,就不免悲从中来。”
他话音落下,姜沃不免笑了。
春光漫漫。
姜沃敛袖,诚然道:“多谢王相。”
**
自先帝去后,天后便不忍独居曾经帝后一同住的贞观殿。天后命人将贞观殿闭锁,从此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再不许人入内。
天后自己搬到了东边的同明殿中。
三月一日,是夜。
同明殿灯烛彻夜未灭。
守夜的宫人在外,时不时能看到天后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显然不只是没有熄灯烛,天后更是一夜无眠,且并未歇下,还在屋内踱步。
这一夜,天后想起了之前数十年的事情。
年月如流水,仿佛经年月色映照她心上。
最后她停在案前。
案上摆着一对小小的日月私印。这是今日姜沃告退前,被天后留下来的。
日章的印纽,宛如一轮微型红色旭日,月章的印纽,则是纯白无暇的一弯细白月色黎明之前。
天后于案前站定,写下两个字——
沃。握。
何为沃:是沃野千里的良田,亦是沃霖润泽的雨雪,是灌溉是滋养是给予。《说文解字》中曾释曰‘有水使物初长者’为沃。
天后的手指拂过这个字:她是如此。
可如今,已经不需要她只行‘沃’之事。
万物已然初长。
天后的手挪到‘握’字上——其实,想到今日朝堂事,天后还真想给她定一个‘慎’或是她自己提起的‘改’字,也好让她铭于心,别当耳旁风。
但,君予臣名,若是给了个‘慎’或是‘改’字,在外人看来,只怕就不是她的谆谆教诲,而是敲打和怀疑了。
那还是罢了,天后遗憾放弃了‘改’字。
依旧选择了这个‘握’字。
何为握:握,持也!是大权在握,令行禁止,亦是蹈机握杼,以治天下![1]
来日,她将以帝王之名,予她一路相伴的宰相此字!
殿内的刻漏发出声响,天后抬眼一看,才发现,已然是清晨时分了。
于是天后自桌案之后步出,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庭院之中守夜的宫人,见此忙纷纷行礼:“陛下。”
宫中人都是人精,在掌权者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哪怕是白日朝堂上才出的新旨,他们也已经改的很彻底,叫的极顺畅自然,好像从来都是这么敬称天后的。
殿内,天后只是望向天际。
在黎明之时,有短暂的时间能看到夜里的月亮还未隐去,而太阳已然在东边出现。
日月当空。
此时,天后亦想起了自己从前改的‘天’‘地’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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